“疯狂者所管辖之地,众人皆疯魔;愚蠢与睿智,从来都是没有清晰分明的界线,越是矛盾越是凸显人身上的本性;这两句话,看来不管用在任何地方,任何人身上都是合理”季玄珂不温不火,冷静异常地开口,“不知,那位甘愿投身填洞的女神,是否会想到,其实空洞不仅是文都苏,还有人心,区别只在于,一个肉眼所见,一个深藏不露,却皆是欲壑难填之物。”
季玄珂仿佛有着天赋,总能在关键时刻戳中心窝中结痂处,原本已经一点点愈合的伤口,又被他残忍戳裂,使得痛觉更甚。
宫彼乐在侧,看见他眼底闪烁的熟悉光芒忍不住捏紧了手指。
穹冈眉头渐渐蹙紧,就连手指也捏紧,这群人真不是泛泛之辈。
“请别见怪,我们并无恶意,只是对于尊驾所言,表达了自己作为一个外人的看法,若是让各位觉得不适,且浅听过耳即罢”季玄珂说着站起身来,“现在已经很晚了,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要先行回到蓬楼之中休息,有任何变故,都可前来。”
季玄珂转身看向宫彼乐,然后伸手拉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甚至没有等到穹冈的回答。
回到蓬楼。
季玄珂房内,他仔细查看着宫彼乐手臂上还残留的勒痕,手指因为夜风的凉意也变得冰冷。
“我没事”宫彼乐声音低低响起。
她知道是自己的原因导致了这一切,因而变得也很歉疚,尤其是感受到他指尖的凉意更是如此。
“若不是她及时发现,你也没机会再说这句话”季玄珂用手帕给她擦拭脸颊上的灰印,声音凉薄,可却让她能够感受到区别。
“嗯……”她垂眸点头,却不会轻易道歉。
“你知道,我不会责备你的”季玄珂坐在她身边,声线舒缓多少,眼神落在她手腕上发红的地方,所流露出的隐忍关切是他最大的感情波动,“你比我更懂我,现在我的心情,该如何是好?”
宫彼乐轻咬内唇,甚至连眼神都不敢看他。
“那个时候……”她瞳光微颤,有些紧张又压抑的吞咽口水,“身体不能动,可是意识尚留时,我……我害怕了,那是从未有过的感觉……”她手指捏住他的手指,努力克制自己的颤抖,“从小到大,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面对别离,会有一日远离所熟悉的一切,原来,这种感觉,竟是这么可怕……”
季玄珂双手捧着她的小手轻轻揉搓,虽不语,却在静静聆听,听着她的声音,感受着她的感觉与温度。
“自己的无力,无能,在那个时候,全部都涌出来了,我……”宫彼乐此时才忍不住浑身发颤,“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脑袋里一片空白。”
他抬眸,看着她已然变得凌乱的发丝,不觉伸手将她唇边的发丝轻轻拨动,绕到耳后。
“我讨厌那样”她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忍不住蹙眉,“讨厌那样的自己,我……真的讨厌。”她侧头闭上眼。
季玄珂起身,走向她,落脚在她身后,这才躬身伸手捂住她的双眼,自后环住她,然后低头靠在她的发顶,始终一言不发。
不知是寂静啜泣还是浑身始终发抖,宫彼乐双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多年来的默契和习惯让她渐渐冷静下来。
宫彼乐回到房间,沉默着将自己扔在床榻之上,小脸深埋枕头。
鱼庭雀晚一步回来,乞望一直都在房间里没有离开过,看起来睡得还挺沉,于是她再次来到乞望身边坐下后靠在乞望身上默默望着天花板。
夜风吹动窗户,发出咯吱咯吱声,好一阵的时间里,都只有这个声音。
“区区一个小丫头,想哭的时候别憋着,会憋伤自己的”鱼庭雀闭着眼,在窗户的声响中辨别出了那低低的哭音。
“我没哭……”
“啊,是么”她说着侧身翻过来,“那就别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耳朵很灵的。”
“呃……”宫彼乐虽然试着憋住,可是,不知为什么,分明能够对季玄珂忍住,却在听见她的声音的时候忍不住了,憋在眼眶中的眼泪就像开闸的水一样控制不住的倾泻而出,让她浑身都抽动。
“今晚别想睡了”鱼庭雀幽怨地睁开眼摇摇头,她转身看向哭得整个人都一颤一颤的宫彼乐,虽然是边哭边忍,可吸气和哭腔交织在一起,声音一言难尽还愈发明显。
宫彼乐抽噎的声音,倔强的忍耐,真是让人看了只能说比一只小狗还可怜。
她抽出烟杆,点燃烟丝后深深吸了一口,随着被风吹散烟气,整个房间都弥漫着雪凝丝的香味。
“我这是在听小狗在哭吗?这么造孽,哭得这么可怜,是被咬了还是打架输了?”
“你、你耳朵幻听了”宫彼乐用枕头擦拭着自己脸上混合在一起的液体,胡乱搭腔。
“原来是一只嘴硬的鸭子,难怪哭地声音这么难听”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宫彼乐这才露出半张脸盯着她。
“咿——”被她现在这张脸吓了一跳的鱼庭雀故意夸张一怔,“要不是知道你是谁,我真会被你这张脸吓死。”
眼泪鼻涕混杂的可爱小脸顿时发出难以描述的声音,即使眼泪还在不停冒出来,可是也不妨碍她被鱼庭雀逗趣一笑。
“想太多,不是你这种年纪的丫头该做的事情”鱼庭雀继续抽着烟,“任性妄为,喜恶自持,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阶段,话说,我的确讨厌那些不懂事的小孩子,可是,那些是他们的天性,在未知的年纪作出任何事,只要有人劝阻和引导,我对此却并不否决。”
宫彼乐小手胡乱的在脸上乱抹,然后这才再次侧头看向她,声音带着鼻音:“我又、又不是小孩子。”
“那又如何?”鱼庭雀单手撑着脸,“喜怒哀乐,本就没有定义和规定,感情有时候要克制,但并不是否定,让它自然流淌,是没有对错的。”
“可是我……”
“很多时候,我们并不能阻止和计算一件事情的起因,更无法猜测其结果,自省有必要,但并不是全部,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让自己做到不犯任何错误,我认为重要的是,能够认知并纠正,不是吗?”
“嗯”宫彼乐乖乖点头。
或许是雪凝丝本就有镇定的药效,加上鱼庭雀善于劝解他人的功力,加上哭泣的宣泄,很快宫彼乐变得冷静下来。
“鱼姐姐……”
“嗯?”鱼庭雀正打算继续睡觉,突然被她叫住。
“我有话想告诉你”
“呃,你说”她敲了敲烟杆,让自己清醒一些。
“我在听见你声音之前,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
“啊?”
宫彼乐鼻音变得更加凝重:“我也不知道那声音究竟是什么,像是风声,又像是人语,好像……在安抚一样,告诉我,很快就会有人前来,让我冷静下来。”
鱼庭雀背脊一凉,忍不住伸手抓了抓后背:“这,这话是什么意思?”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宫彼乐看见她的反应就知道她一定以为自己见鬼了,“我是说,就是一种说不出的直觉,而且,暖暖的,一点都不可怕。”
“人在身处危机的时候,自己会保护自己,那个时候也有可能是因此自己安慰自己,别多想了,快睡吧。”
“哦”宫彼乐见她那种反应也不能继续了,她侧身躺下,回想那种直觉,忍不住自喃,“真的是这样吗?”
鱼庭雀再次靠在乞望身上,忍不住更加贴紧了一些,乞望甚至下意识往后挪了挪。
次日。
鱼庭雀被一阵嘈杂的骚乱声惊醒,她噌地坐起身,房间里除了乞望外,宫彼乐已经不在。
“鱼姐姐,鱼姐姐,你快出来”宫彼乐兴奋的声音从外传来。
“啊?这么早,瞎叫什么,你们都不睡觉的吗?”
“那对夫妇的孩子回来了,听说也是昨夜被带走的孩子……”
鱼庭雀一听猛地站起身,她连忙跑出房间,楼下,一夜无眠奔走古城的年轻夫妇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孩子喜极而泣,包括那位被拐走妻子的人也都为找回自己亲人而欢呼。
“那孩子……”鱼庭雀用力揉眼睛,她探出身想要更加确认地查看,当看见那孩子的脸的时候的确露出惊愕之色,“他分明、分明掉下去了……”
“欸?你说什么?”
“为什么……”
“听那孩子说,自己掉下去的时候似乎被什么东西接住了”刺兜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此时用前爪抱胸坐在宫彼乐的肩上,“在洞里似乎待了很久,因为眼前只能见到洞口的微光,也不敢轻举妄动,但是很快他便听到了一阵声响,可是由于紧张和不安他晕了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文都苏外面,最后在北城那里被找他的昂达发现带了回来。”
“这……”鱼庭雀此时真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复杂心情,该是为那孩子感觉到高兴还是不幸呢,虽然幸存,可是却有了那种经历,看他此时茫然的表情,实在难以想象以后的生活会是如何。
“那个时候如果死了的话,会不会更好?”
“呃”
“你在说什么?”宫彼乐一愣。
刺兜的话却让鱼庭雀内心一颤,她看向刺兜,内心其实一瞬闪现过这个念头,对上刺兜的眼睛,让她片刻后又快速移开并未搭腔。
房间内,乞望发出一阵呜呜声。
鱼庭雀回头看去,窗户外一只手摆动,手心的笑脸图案让她顿时转身走入,当来到窗户边,娃娃笑似乎是从墙体里现出一小截身体。
“你是,地灵,娃娃笑,你怎么在这里?”
“我是追着让三神卫醒来之物过来的”娃娃笑低声回道,“没想到居然会来到这么多人在的地域。”
“三神卫的事情,你已经都清楚了?”
“不知何人用地灵之物唤醒了三神卫,但是也因此在其身上留下了味道,我便是追着这味道而来,竟然会意外再见城心洞,还顺手从其中捞起了一个人类的孩子”
“那孩子,是你救的?”
“也算是有缘,不知是否是因为三神卫被唤醒,乌托雅的余念深入大地,我们地灵都感应到了。”
“女神……乌托雅”鱼庭雀不由自主的看向宫彼乐,难道昨夜宫彼乐所说的,便是这件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