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万通闻言却陡地发出一通怪笑,笑得映弦毛骨悚然:“如果这个人因为我的火药当了皇帝甚至能一统天下,我高兴得意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自责?”目中精芒暴涨,仿佛眼前已绽开一片爆炸的火光、胜利的火光。
此人不可为他人所得。映弦脑海里再一次闪过这句话。望向“涂笛”——他注视齐万通,脸上依然挂着微笑;穿透这一层微微的笑,是映弦才能觉察的沉重与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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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走出齐万通的家,见时辰尚早,便在枕流谷里散起步来。谷里无花无果,木稀水渺,景致清荒。失去了葱郁柔软的叶障,却更能清晰感受到山间荆蓁藤蔓的强劲凌厉。阳光如轻羽,明净而没有重量,一寸寸地移动,逐渐覆盖了整座山谷,为潜伏地穴的生灵送来冬季难以言述的温暖。只是风一起,便滋起森森寒意。映弦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你如果觉得冷,咱们就坐马车回家吧。”司徒曦关切地说道。
映弦听他语声温柔,心中涌出一股奇特的感情,别过头,道:“不是冷。只是在想那个齐万通说的话……不知殿下……”感到司徒曦神情有异,便改口道:“不知闻笛日后是否真的会用他制成的火药去征伐各国?难道你真的认为靠武力便能统治天下?”司徒曦叹气道:“我如果不这么说,他又岂肯为我做事?我并非多么稀罕他的技能,就怕他落入了心怀叵测之辈的手中,迟早掀起一场大祸。”
映弦沉默不语,暗思为何纪凌荒跟此人是生死之交。司徒曦似乎看穿了映弦的心事,说道:“这次能及时找到齐万通,最该感谢的是凌荒。说来也巧,他举荐的这些人,在这两月间居然陆陆续续被我得了,实乃苍天助我。”
映弦奇道:“除了邵歆舟和齐万通,还有谁?”司徒曦说道:“还有一个。他啊,算得上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有趣的人了。”思忆之下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见映弦好奇神色愈烈,便郑重说道:“不过此人跟我有约在先,不可向任何人透露他的身份来历,否则便会自动离去。我既答应了他,就当信守诺言。”
映弦此时站在一棵白皮松树下,一语不发,眼里却流淌出不满。司徒曦又叹道:“你也别急。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事情的真相。你如此为我,我岂能不铭记在心?”说着便去拉映弦的手。
映弦全身一颤,想要挣脱,雪白纤细的右手却被司徒曦用力逮住,抽了几下也没抽出。心里顿时五味杂陈,不知该如何解释。又想起司徒嫣,心更觉一紧。抬起头,见司徒曦满目柔光,痴定地看着自己,昔日清亮的眼眸如今却藏了一份午夜沧海般的神秘与深邃。是庆幸?是怜爱?抑或是深沉的叹息?映弦分辨不出。山谷杳无他音,唯风吟缥缈;一缕缕日光穿过苍翠松针的缝隙,散作梦幻的烟雾笼罩四周。许久,司徒曦不言不动,静静凝视映弦;俊颜无俦,令映弦一时意乱神迷。可她并不知道,司徒曦的思绪此刻已飞回到了三个月前,他跟伍亦清商定计策的那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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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国永瑞十九年九月十四日信王府密室
久不见天日的房间幽暗无光,尘灰像是鬼魅似的在空中飘游。伍亦清与司徒曦隔案而坐,神色俱是凝重。伍亦清道:“观如今之势,臣思虑再三,有三策献于殿下。请殿下自评三策优劣,取一策施行。”
司徒曦诚恳地道:“请伍大人指教。”
于是伍亦清说道:
“自古太子之争即生死之争,手足相残,惨烈异常,断无中道可行。如今端王殿下与宸妃受宠于圣上,又得权宦韩忞为翼,风头无二。加上菊园之变,情势已朗,朝中官员必将陆续归附。若与其斗抗,稍有闪失,殿下身作齑粉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殿下不如退出储争,从此唯端王马首是瞻,表以赞佩,示以忠心。待端王登基后,殿下仍不失为堂堂一王,守边戍藩,谨躬事君,仍可保此生富贵平安。此为第一策。”
司徒曦听罢却摇头道:“前日父皇当着众人之面弃我,如果我就此自弃,便更证明了他的选择无误。再说……立幼不立长本不合礼例,宸妃精明,眼里岂可容我?就算我决意退让,他们心里也免不了猜忌。日后端王即位,找个借口除我,我也只是砧板鱼肉,任人宰割罢了。”长叹一声:“这是下策,恕我难从。”
伍亦清不动声色,又道:“如若殿下不肯俯首称臣,那就只能去一决高下了。福祸相倚,阴阳相成,若筹谋周详,结局也未可预料。”
司徒曦沉吟道:“那么我该从今日起发愤图强,借丞相之力,与端王等人分庭抗礼?反正储君一日未定,只要我并不因父皇菊园之择而对他有怨怼之心,仍然竭忠尽孝,说不定某天父皇心意扭转,考虑到立幼不立长终究不妥,又念我勤勉奋发,便还是传位于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膝盖,道:“就像当年的赵武灵王,虽然废掉了公子章,立了宠姬吴娃所生的幼子何为太子,但心底总是对公子章存了一份歉疚。以至于退位自称主父后,见公子章折辱于赵惠文王,又想要重新扶植公子章了。”
伍亦清说道:“殿下这番话正是臣的第二策。但是以赵武灵王与公子章作比,却并不妥当。”
“有何不妥?”
“首先,赵武灵王在立何之前,本是甚爱公子章。只因宠爱吴娃,才立公子何为太子,故而对公子章心怀愧疚。而殿下你呢?敢问从前是否已得圣上欢心?”
司徒曦怅然的神色中带着一丝忿闷:“世人都以我为混世纨绔,连父皇也是如此。从前皇兄在世时,父皇眼里便只有一个皇兄。皇兄薨逝后,父皇怕也是没正眼瞧过我。”
伍亦清颔首道:“正是如此,所以殿下不同于公子章。其次,公子章的生母韩夫人死了,吴娃也死了,赵武灵王无所牵绊,才欲弥补废长立幼的大错。而如今宸妃娘娘身体康健,只要她在皇上身边,皇上岂能有机会反悔?此外,如果借助岳丞相与韩忞抵斗,又难免形成党争。此为取乱之道,天子岂可不防?两相权衡,皇上多半还是会固其旧心,以绝祸乱。”
司徒曦若有所悟,说道:“所以,与端王相争,仍不是上策,只能是中策。那这不争也不是,争也不是……还想请问伍大人上策该是什么”
伍亦清缓缓道:“争还是要争,只不过不是明争,而是暗争。”
“暗争?”
“殿下可闻‘阳动而出,阴随而入’?这上策么,莫过于殿下藏愚守拙、韬光养晦,表面上退弃,一以贯之,实际却暗中蓄势,俟机而反,击其要害,一举定乾坤。”
司徒曦心跳不已,低头思忖一阵,自语道:“我若利用菊园一事作出自暴自弃的姿态,继续游戏红尘,久而久之,别人便道我果非人主。我却暗中罗材纳士,兼以假象迷惑对手,令其防范之心日减……”抬头见伍亦清一脸赞许之色,又问道:“但所谓’俟机而反,击其要害’该如何解释?”
伍亦清沉声道:“皇上一直不立储君,殿下认为原因何在?”
司徒曦道:“君心不敢妄测,但……恐怕跟皇兄的的亡故有关。”
伍亦清忽然诡异地一笑:“不错。以臣之见,成襄太子之死,必与宸妃等人有牵连。若殿下有朝一日能将太子亡故真相查出,突然公诸于世,试问皇上还能容忍宸妃与端王么?”
司徒曦神色一变,又踌躇道:“可是事隔数年,要找出皇兄亡故的真相谈何容易。当年此事就不了了之,成为悬案,如今再查,岂非难上加难?”
伍亦清声音放低,沉沉切切却暗藏掣劈之力,就像一道暗电在云笼雾锁的密室划过:“所以殿下需要一个绝对信得过的人,能够进入内廷,与黄贵妃以及当年服侍过太子的宫人接触,同时又能与韩忞周旋,各方刺探,找出蛛丝马迹。再将这种种线头拼凑在一起,当能找到成襄太子亡故的……”他一顿,加重语气道:“‘真相’。”
司徒曦听得全身发寒,不禁颤声道:“可是这样的人该哪里去找?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伍亦清又道:“不错。此人必须胆大心细,聪明剔透,最好能自由进出皇宫,目的又不易遭到怀疑。最重要的是,必须忠于殿下。”静顿片刻后,再次低声道:“其实,殿下身旁并不是没有这样的人选。”
司徒曦面部急剧抽动,瞬间想到了某人,袂衽猛颤着,不自觉地从座椅上站起。走到密室的墙边,一拳砸向冷墙,难以自已。墙面残留斑驳的黯朱色,像一抹陈年的血渍。怦。怦怦。他只听到一种声音。四周静得可怕。良久,司徒曦回首望向伍亦清,只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仿佛已知道自己要选的那个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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