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勾注山的冰雪融化了,缓缓汇入牧马河里;河边是大片的草场,黑色的泥土里拱出点点新绿,如同漫天青荧的星芒。鸿雁向来守时;雁信飞回雁门,转到初夏,天曙时,太阳从高峻的勾注山逸出,熨平城墙上往日干戈留下的皱纹,又一点一点抹净残夜中林麓来不及卸妆的眉粉。秋天有无边的黄草,牛马肥羊只管慵懒地泡在暖阳里。冬天不用耕牧;山中盛产好铁,健壮的男人们揽了活,乒乒乓乓打造出一把又一把的锄镰,卖到市肆里补贴家用。郡守不爱钱,边将不怕死,鲜卑被赶的远远,没人抢走乡亲的余粮,也没人敢劫掠他们的妻子儿女。
并州人恋家如此,恋之入骨,安土重迁。
后来什么都变了,什么都来了。无休无止的兵乱,年复一年的灾荒,千斤压顶的重税,削皮剃骨的徭役:兴亡多少事,但苦百姓家。
塞下不识干戈已久,鲜卑的铁骑也无数次凿穿了雁门的城墙,他们摧枯拉朽,如虎如狼。郡里跑慢的富人,往往不会马上被杀,鲜卑的士兵会挨家挨户勒索他们钱财。今日一钱,明日一两,后日油水被榨干,藏匿的财宝都缴了,才轮到伸头一刀,然后死前绝望地看着鲜卑人扛起家中女子,扬长而去。鲜卑劫掠的边境女子,命好的被换成银钱,卖到草原;运气差的,被粗野的鲜卑敌兵糟蹋腻了,精疲力竭时,再被一刀杀死。骑兵马快,粮草来不及转运;逃跑的官员,尽烧府库,带不走的一粒米也没留给敌人,当然也没留给饥民。骨酥肉嫩的青年、女子、小孩,惨遭兵祸后,还要沦为鲜卑的军粮。跑不动的老人,血肉被马匹践踏为泥浆;有时鲜卑的粮草充足,遇到携儿抱女的逃难流民,会从母亲怀里抢出婴孩,要么挂在长枪上挥舞取乐,要么抛在铁蹄下,踩个肝脑涂地。
朝廷一纸和戎诏下,新来的将军走马观花,临边不战。敌军来,招呼士卒挡一挡;敷衍不住,那就带头跑路。回了洛阳,向宦官或外戚献上十分之一搜刮的钱财,大人物一句话,换个地方继续享乐。并州有好马,有好铁,有比卫国御辱更为重要的事情。老爷们,管不了许多,不想管许多。
我们的父辈,战死沙场。我的师父,一把长戟横行朔漠;因为擅自出击被革尽功名,落魄地还乡,孤独地老死在陋巷。他愤恨,他说他应该和同袍一起死在陷阵的冲锋路上。
母亲体势渐沉,临终前和我说,二十岁加冠了,不是小孩子了;卿妤和我是自幼的感情,时局太乱,我们跑到哪里也没有安宁。母亲让我从军去吧,早点博出功名,早点有个家。
大荒时母亲去了,我在雁门再也没有血亲。供职刺史的衙门,俸禄微薄,有时常发不出薪,我和妻险些饿死。每天晚上从衙门回到陋巷,卿妤像变戏法一样总能拿出吃的。有时是蒸软的树皮,她用手团成馒头的形状;有时是鸡蛋大的一小块芋头;有时是绿豆大的一小把浆果。她每次都抱怨我回家晚,她等不及我,自己先吃了。我知道,她的腰带宽了两揸,她每天都少吃一半的东西,留了给我。还有一次这姑娘脸肿的像猪头,傻乎乎拎着一个蜂窝,让我劈开去吃里面的蜂蜜。我只顾着笑话她,她不知道那是马蜂的巢,没有蜂蜜。
每当我羡慕郡里的商人,嫉恨豪门的千金之子,卿妤总是哭。她常说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好,穷,有穷的活法,不必看别人。
很久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朝廷重新编订户籍。我的同袍大部分出身卑贱,计吏把竹简发给我们每一个人,让我们自行填写。姓王的认了太原王氏的祖宗,把家乡改写做太原郡;姓崔的认了清河崔氏的祖宗,把家乡改写做清河郡。我提起笔,迷迷糊糊在家乡一栏写了“陈卿妤”三个字;听说孟德哥被气笑了,几天后反应过来,我自己也笑了。我爱雁门,可离开雁门后的几十年,陈卿妤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
离开洛阳时我撷下一朵酒坊边的红芍,芍药还只是花苞。我用沾水的手帕包好,仔细放在怀里。委任状被胡乱塞进包袱,吴钩紧紧别在腰际。勒马回乡,此去雁门一千二百里;沿途十五里一传驿,换马不换人。
三日后,人归雁门,怀中红芍药开的正艳。城门边倚着一位衣裙破旧的清丽姑娘,我看向她,她也看向我。我拿去她发髻上的简陋木钗,轻轻缀上这朵红芍。我看向她淌泪的脸,泪里带笑。
天边夕阳再次映上我的脸庞,
我是不再独行的浪子。
青丝里有我送她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