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雪泥弘影(1 / 2)

 ——安知脉络分明来去,恰如飞鸿踏雪寻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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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夜色下,景年的母亲循着哭声来到紧闭的门前。母子二人月下低语,景年从母亲口中听闻了一则十六七年前的旧事,才知母亲竟是西方刺客导师的女儿,而给她刺客标志信物的老人则是许多年前大宋中原兄弟会的刺客导师。惊诧不已的景年转而问起更多关于老刺客的事情,母亲却在这时将视线转向了此时无人的景弘的房屋……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本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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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绍圣五年,喀斯兰大草原。

是日,冬风阵阵,高日烈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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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娜抱着幼子站在老刺客所住的毡房外,丈夫阿承掀开门毯,从里面笼着袖子出来。

“承,他怎么样?”她迎过去,肩上的那颗小脑袋在用她的领口磨牙。

丈夫叹了口气,摇摇头。

“风最大的那个晚上,他醒过来,像是一匹发疯的老马。”塔娜担忧地瞥了一眼毡房,“怎么短短几天……”

“人老了,心思一空,去得很快。”阿承从她肩上接过抓着领子不放的小儿子,“老头儿向我借了些东西,还要找你说话,恐怕是撑不过这两日了。”

呼格勒固执地咬着那块厚实的衣领,口水成串地落在阿爸与阿妈身上。塔娜吻了吻他胖嘟嘟的脸蛋,终于把小儿子哄到丈夫怀中。

“我去看看他。”她走向毡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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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刺客沉默地侧卧着,塑像般一动不动地盯着在火盆边的阿勒青。

塔娜掀开毯子走进来,男孩便从地上爬起,去牵阿妈的手。

“您要找我吗?”她问那枯槁的老人。

老刺客慢慢抬起头来,满脸蜡黄。

“是……恩人,老匹夫行将就木,还想共你说几句话。”

塔娜抱着儿子坐下来:“您讲。”

老人却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指了指阿勒青:“恩人,教小孩儿出去罢,老匹夫的话,不大中听。”

她犹豫一下,还是将长子送出了帐子。阿勒青在门口掀着帘子看,他不放心。但见老刺客固执地瞪着他,不肯开口,塔娜便唤来丈夫,将他带了回去。

“恩人,老匹夫托了你男人一件事。”老人缓缓开口,有气无力,“我没了家,没了娘子闺女,就剩下个儿子给禁卫军抓了去……你家男人是行商的,祖上又与老匹夫都是东京人,老匹夫便托他下回去宋国打听打听,看看我那可怜的儿如今身在何处,还活没活着……”

“他叫什么名字?”塔娜问。

老人沉默下来,似在犹豫该不该说出口。

“老匹夫无颜再提,只将家人名姓都缝到这里头去,随身佩戴,日日不忘。恩人若懂些汉话,一看便知。”他从怀中摸出一只皱巴巴的锦袋,里面沉甸甸的,好似还放了样重物,“这里面还有一样信物,本应传到吾儿手中,奈何生死未卜,留在手里,没甚么用处。如今便转赠恩人一家,以后若遇不测,把它戴在身上,或可保住全家性命。”

塔娜接过锦袋,拆开来看,发现里面确乎缝着几个汉名。但阿承教她的汉字里没有和它们长得相仿的,她无法识读,只有丈夫才能读懂它们的意思。

锦袋里还躺着一枚簇新的鸟喙形铜挂坠,上面联结着一条柔软的皮绳,看上去曾被人长年把玩,覆了层淡淡的亮光。

这熟悉的形状好似曾在父母身上也出现过,只是她幼年见过的标记与此还不甚相同——兄弟会间区分有别,这枚信物,大约是宋国的中原兄弟会的标志。

“这是刺客导师的信物,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她将挂坠轻轻拈起,光滑的铜面反映着火盆的红光,“您就这样送给我吗?”

“恩人是刺客导师之后,此物交与恩人,再合适不过了。”老刺客又从身后摸出一封羊皮信来,“只是,老匹夫还要劳烦恩人帮个小忙……若你一家日后能得知我儿消息,不论是生是死,都请将此信送往更西之地……先人曾有故人安居西北,请他们出山……若我儿活着,请救他出来;死了,便去中原,帮帮我的那些好兄弟……”

老刺客所言,塔娜一一应允。

他将事务悉数交待清楚,尔后便恢复了沉默。

他们对坐良久,毡屋中一时只有将熄的火盆发出细小的噼啪声。

塔娜又往里面添了一把柴火。

火又稍微旺了一些。

老人好似也更暖和了点。即使他的面容已不再有前几日的狂热,他依然露出了讨来东西的满足的笑,对塔娜说要借阿承的一匹马,要趁着阳光明媚,骑着马,往他还未见过的草原里走一圈,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地歇上一歇。

塔娜大概猜得到,他说完了话,就要死了,要在这广袤的草原里选一个安安静静的地方长眠。

老刺客坦诚说着自己身上没有钱,只能亏欠恩人一家饶他一匹马,但还能不能还来,实在不好说。

她摇摇头,没有对此提出甚么异议。又起身将老刺客交待的东西收进衣裳里,继而站在门口,轻轻向他颔首道:“马儿已经准备好了。我们有幸救助中原兄弟会的刺客导师,您会在喀斯兰得到圣洁的天葬。”

老人仿佛没有听见,枯手还保持着方才那般伸出之态,直到女人要掀起毯子离去,才又将她唤了一声:“恩人,老匹夫还有最后一件事……”

他努力看着塔娜碧色的双眸,用力发出最后的声音:“恩人是先行者之后,那孩子也拥有相同的血脉……切记……千万不可与禁卫军扯上关系……他们知道我们的血脉,会将你我赶尽杀绝……恩人,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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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之上,风渐止息。

阳光灿烂刺眼,塔娜与丈夫一起目送步履蹒跚的马儿远去。

老刺客趴在马背上,随着马儿的动作一颠一颠,好像随时都会坠落下去。

他当然不会跌落下去,阿承已经将他的身体绑在了马背上,十分稳固。

渐渐的,老马载着老人走远了,走进一望无际的枯绿之中,它会随着习性往草原深处的湖泊边去,那里亦是草原人埋葬牲畜的地方。

远处的空中盘旋起几只巨鹰,它们羽翼伸展,向四面八方扫视。

很快,它们朝一个方向俯冲下去,巨大的黑影掠过休眠的绿海,迎向了还在行走的祭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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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离开了,他的灵魂回归腾格里。”

“嗐,生老病死,就是这么一辈子。我爹是,这老头儿也是。”

塔娜双手合十,手腕上的串珠叮铃作响。

阿承叉着腰,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想起了自己同样没能安葬故土的父亲,也有些心疼那匹还能运货的老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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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影摇曳。

“原来是这样得来的东西……”他摩挲着手中的锈铜,粗糙的锈迹摩擦着指尖,“阿娘后来可找到他那儿子了?”

“没有。他死去六年后,你们的父亲决定回到这里。但来到汴梁前后,我们遭到许多意外,先是与你失散,三年后,阿勒青也遇到了麻烦……等到终于安定后,他们忙碌极了,阿妈也没有机会寻找,只能将这个秘密搁置下来。”母亲答。

“阿娘不便抛头露面,那我爹和大哥呢?他们是禁卫军的人,要找个给禁卫军抓去的人,岂不是易如反掌?”

“他们并不知道寻人的请求……他们与禁卫军日日相处,这件事和刺客血脉有关,阿妈不能让他们陷入危险的境地。”

“却说到这了,那人既然说不教大哥与禁卫军有所牵扯,怎的大哥还是做了这一城统领?”景年追问道,“不是说这血脉会引人往刺客这路上走么?此间又生了甚么事端,才教大哥做了禁卫军去?”

母亲因叹道:“阿勒青成为禁卫军,是因为一件小事。来到这里三年后,他顺应你们父亲的意思,以宋人籍贯参加武举科考,谋取军职功名,却不想在殿试之前的比试中突发意外……他受了伤,流了许多血,却仍将对方打倒在地。随后,阿勒青也因失血过多倒下了,被送到了附近的医馆。”

“真不愧是他!大哥便因此做上了官?”

“不。那场武举的成绩,直到他痊愈后许久才颁布。”母亲道,“但在放榜之前,阿勒青携礼要赠与主治医师卢小先生,却在他的医馆前与一帮宋人起了冲突。或许就在那时,他的身姿与举止被宋人的官员目睹,很快就有人来到我们家中,与阿勒青彻夜相谈。我曾问他出了什么事情,他只告诉我,有人要收他做幕僚——但他会失去所有的成绩,原有的名次,也给了一名显贵子弟。”

“作废?这叫甚么话……大哥拿命换来的科考成绩,便因这几句话让给旁人了?”景年不解,“这甚么鸟官,怕不就是那张邦昌了!大哥却也真肯放手?这实非大哥能做之事!”

母亲又叹:“是的,阿勒青起先婉言谢绝,但宋人的官员却以保护你们父亲的条件来交换……似乎是诚心诚意要将阿勒青收至麾下,为他效力。”

“保护我阿爹?我爹犯了甚么事?”

“不是犯事,呼格勒。在初来乍到的几年中,阿承来往城内与西北的行商队伍接连遭遇险情,我们的家也因此数次遭到盗窃……从那时起,阿勒青就肩负起巡逻家宅的任务,每一日都会在院子内外巡察,却仍无法阻挡别有用心之人。”

景年暗暗道:我说当年大哥怎能脑后长了眼似的躲过师兄偷袭,又眨眼间便将我捉到,原来除去甚么鹰眼视觉,还有这巡查的老习惯在。便又问道:“原来是教人盯上了阿爹的生意。可大哥既有高强武艺,又当真甘心做个甚么幕僚亲信的,将大好前途拱手让人?”

“阿勒青的确没有松口,因此那年放榜,他名列前茅,我们都很高兴,阿承欣慰极了,就连那位卢小先生也连夜来到家中,为他的中举庆贺。”母亲的声音却并不轻松,“然而……”

“然而?”

“你们的父亲曾以为阿勒青供职军中,倚仗一身武艺便能飞黄腾达,可我们都未能想到,阿勒青不仅未被重用,反而还因阿妈是异族、他亦有异族外貌而被连连冷落,官职之低微仅负责押送漕运……我们想了许多办法,即便你们父亲拿了许多钱去,却依旧改变不了阿勒青人微言轻的事实。”

景年气道:“定是那些狗官见他是硬骨头,因此为难排挤!——可如此一来,大哥又是怎么做上禁卫军统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