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年咬咬牙,从怀里掏出一只折叠整齐的布包,缓缓拆开,露出躺在里面的一叠黑色碎屑来。
甫成好奇地伸头看,才将其中一块碎片上隐约画着的一艘船瞧得分明,立时认出了来源,愣在原地。
“这……”
那托着布包的不敢看他,只把东西搁在案上,推到中间。
画工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块焦脆的绢子,看着被烧去的山水木石,慢慢撇起了眉毛。
“这是……我的画?”
甫成手指一捻,焦黑的边缘化成碎屑,落在余下的几片烧毁的绢子上。
“怎么……怎么会被烧成这样……”
那些黑色碎屑盖住尚能看出痕迹的皴石俊树,甫成只扫一眼,便能记起这棵树、那块石曾由自己构图布设在画卷哪个角落,甚而可以还原出它们身边原本傲岸挺立的峰峦叠嶂、郁郁葱葱,能回想起自己屏息一气画出的婉转烟波、小舟楫流,看得见重重点染勾勒无数回的青翠靛蓝、红赭金泥……
可那些耗费整整一个月精力的心血已变作熏人的碎屑,还未来得及教他自己也欣赏一回,便化为乌有了。
“谁……谁烧的,为什么……为何要烧它?”
他心疼得紧,看向景年,盼他给出解释,又瞧着手中仅剩的碎片,眼看着便蓄满了一眶眼泪,含着噙着,掉不下来。
“事发突然,我险些被烛台燎伤,这画偏又被人丢来袭我……若非它扑在火上、将火引熄,恐怕倒霉的便不只是一处房子,连我怕也已烧成了无名尸骨。”景年自责至极,不敢直视,“甫成兄,此画耗你心血甚多,我心中有愧,实在无颜见你……”
他叩首请罪,却被好友一把拉住。
景年意外受阻,抬起身来,顺着那胳膊看过去,看着甫成满眼痛心还未消散,便朝他笑开了。
“你呀……是不是脑子给病傻了?”
画工不动声色地收起那方布包,迅速塞进自己怀里,欢欣道:“我的画既是为救你而毁,又有甚么大不了!”
“甫成兄不怪我?”
“怪你做甚?知己知己,便是知意体己,你行冒险之事,我也应当助你一臂之力。我一介画师难当大任,好在我即是画、画即是我,画救你,便是我救你了!”他悄悄把眼泪抹掉,得意起来,欣慰非常,“正道先生说过,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你已救我一命,这便是理所应当之事,不必放在心上!”
“我只救过你一回,你却帮了我不知多少回……”
“景年兄弟,万万别这样客气。我虽历练时日不久,却也是懂的,世间人情有来有往不假,却也不必事事对应。倘若你甚么人情也不肯欠,旁人也从不欠你,虽无债一身轻,却在人间只落得个无牵无挂——那有甚么好的!”
景年手中一震,毛笔抖落在纸上。
笔头的墨汁已被洇去,只在一片皴中落了个干巴巴的墨点。
——我说此事与你,不过是想教你莫要有负累,人情世故,江湖往来,有时却也不必非得有借有还……
似在呼应好友的声音,师兄的话再度盘亘在脑际,他忽然大恸,捉住心口,吓得甫成立刻紧张起来,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对不住……甫成兄……我心中有愧……我欠了你们许多,恐怕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少年把装着义指的手抵在额前,撑起一片反翘的头发。
甫成歪头思索:“那不好么?”
他掰着手指,认真道:“人活一世,总要有所亏欠。生而亏创母体,老而劳累恩亲,病则操劳医护,死亦烦累漏泽。景年兄弟说欠了许多,可我倒觉得是件好事——如此一来,你与我、与旁人之间的牵绊才更有存续之理。有这人情债在,便能教人多出一口气去。说不定到了危急关头,还能撑着人活命呢!”
“人情债的道理我懂……可只怕我要还债之时,早已没还的去处了。”
“嗳呀,景年兄弟怎么如此伤春悲秋?”甫成难得皱起眉头,惹得眉上那颗痣也跟着活动起来,“这可不像你了,我熟识的景年兄弟重情重义,却也能爽快洒脱,当断则断。怎么,若无地可还,那便不还了!不还又如何?倘若满腹心思都用作在乎身后小事,岂不是真要把旁人的心意全都辜负了!”
说罢,甫成喉中响动似痰,往一旁咳了好一阵。
他咽了几口气,咂摸出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景年寻思许久,终于将手放了下来。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甫成兄所言道理,我听得分明。”他将好友搁下的信封随手揣进怀里,仍旧面露疲惫,“只是事情实在难解,我虽休息了一阵,却仍跳不脱这许多头绪……甫成兄,我近日颓废难起,脑子也懒,你若还有甚么警醒话儿,只管大声将我骂来罢。”
“警言一句足矣,”甫成单手托腮,忧心地望着他,“可醒与不醒,便看你自己了。”
身边一道黑影慢慢挡住二人案几上的光亮,两人扭头,是学正过来了。
陈尧臣拎着本画谱走到景年身旁,低声道:“二郎,田管家遣人来了,小张大人临时有事,要你速速回府。”
景年匆匆道谢,将桌上本就没几样的家当收拾妥当,起身要走。
甫成搁下色碟,跟着送到大门口,没再多言,只是宽心似的将好友拍了一拍,微微苍白的脸上露出坚定的笑,目送他离开。
走出一阵,景年回头,在两名随从中间朝他挥手。
甫成仍在门口站着,一见好友这般动作,连忙也挥了挥手,回以更灿烂的笑容。
直到他渐行渐远,年轻人本就弱气的面庞愈发煞白,单薄的身子踉跄着后退几步,歪歪斜斜地扶在门后墙上。
待几名同窗发觉不对,纷纷过来搭扶时,才发觉赵甫成竟已吐了一嘴的血,把身上干干净净的襕袍浸上黏糊糊的一大片。
“赵生!你怎么样?”
甫成挣扎着站稳,头晕目眩,跌跌撞撞地就要往外闯,口中含混不清地念着个人名。众人便知他又犯起疯癫痴的病来,将他搀着送回了住处。
“上回吐血还是年前的事,一整月没吃多少东西,好容易养起来的,今日又遇上什么劳心劳神的事了?”
这画工只如一块木板似的躺在床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大梁,并不答他,只是咕哝着要见什么人。
“你要见张待诏?”一人仔细听了,张嘴便问,“可你这副模样,话也说不清楚,衣裳又邋遢,怎么见人?”
“哎!赵生心气硬,你少说两句。”旁边有人拉他,“待诏惜才爱才,咱们和学正去图画院请一请,省得这小疯子折腾起来,又不知会说出甚么要命的胡话。”
“唉……成吧。好好的人,给画折腾出疯病来,幸好待诏是个好脾气的……”
几人唏嘘着出了门。
待甫成神智清醒时,屋外天色已近黄昏。画院待诏张择端已坐在案前,查看那些黑色残片。
“正道先生!”
画工吓得几乎要跳起来,拖着一身血衣便拜:
“先生何时来的,甫成狼狈,实在失礼!”
择端起身去扶,和蔼道:“有人说你要见我,就过来看一看。怎么回事,咯血的毛病又复发了么?”
甫成摇头,望着桌上那愈发碎的残片,一双眼里闪起泪光,欲说还休。
“莫非是……”择端将他与眼前布包来回瞧了两眼,立时懂了,怜惜道,“啊,原来如此。我只知刺客之事落败,却不知你的心血竟被毁了,难怪引出急火攻心之症。”他深感惋惜,不住地摇着头,“若我没记错,那又是一卷金碧辉煌罢。一月沥尽肝胆,却遇焚琴煮鹤,可惜了啊。”
“先生知我……”甫成擦去眼泪,忽然注意起来,“且慢,先生难道知晓来龙去脉?”
择端点头。
“先生既知刺客之事内情,是否知晓我的画又如何遭人焚烧,又为何要焚毁?甫成实在不能明白……这画本要在正月时送到王缎大人手上,他向来嗜画,怎会放任付之一炬?”
择端迟疑道:“他死了。”
“死了?!”甫成惊地后退一步,“什么时候……怎么会……怎的甫成从未听到过有人议论此事?!”
“恐怕上面将此事封锁,实情真相,我亦不得而知。只知晓这画烧毁虽甚是可惜,却实在是烧个干净才好。”
“为、为何?!”
“你从前在太师身边呆着,听不到坊间闲事,恐怕不知。从前刺客行刺,死的都是些无关紧要之人,这回触动权臣,四京便掀了数月风雨,眼下仍未停歇。”择端负手踱步,“据传闻,事发后,刺客逃匿,各地严加搜查,凡与刺客有所牵连的皆被带走审讯,全都没能逃过严刑拷打。”他看了看身单力薄的甫成,“倘若画卷完好无损,必会成为凶案物证,一旦被查出与刺客有关,便是我已倾力保住画学安宁,你也难逃一劫了。”
甫成打了个哆嗦,面色益发苍白。
“年前与先生相谈此事,甫成却没想这么多……”他渐渐收了悲痛,仍感惊愕,“如此说来,此案莫非真如上回先生所言,系景年所为?”
“莫猜,”择端立刻摇头,“没说,便是没做。”
“是……”甫成察觉失言,捂嘴道,“先生,我虽不知事情究竟,却得知兄弟会现下受创,刺客难与景年联络;此外,他连日倦怠,性情有变,来回往返都遭人监视,实在令人担忧……先生可知晓此事?”
“有所耳闻。张载远主管此案,险被革职,因此查得严极又严,连带着坊间渐兴检举之风,景年亦被他控制起来。刺客遭难,正是受此影响。”择端说罢,复又叹道,“禁卫军掌控全城,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耳目,刺客岂是他们的对手?若再不得援兵,只怕是没几年便要被打得销声匿迹了。”
“这样么……先生,我得帮他们一把。”甫成忧虑道,“若刺客被赶尽杀绝,我便没了依靠,少不得要被卷回局中。与其盼着把其他人当作靠山,却不如想想办法,助他们渡过难关……”
择端笑道:“这便是你要见我的缘由了罢。那么,你作何打算?”
“先生大才。如先生所言,若要帮扶刺客,首要之事,便是教景年重获自由。”
“不错,他被兄长管教,又有亲军的医师看护,一时难以逃离。”择端寻思片刻,改口道,“不,若是那卢鹤士便无妨,他虽与张邦昌有些干系,却是个闲云野鹤,不会多管。至于载远,此人嗅觉灵敏,心细如发,行事向来追根究底、不死不休……他一日不松懈,景年便要多耽搁一日,这才是最大的麻烦。”
“只靠景年自己实非上策,我们也得想些办法……”
“是啊,只是张载远之心性,太难揣摩。”
“小张大人向来吃软不吃硬,可一旦示弱,便更没法儿左右他的意愿。”甫成沮丧,“他辩才之厉,谁敢轻易领教……除去官家宰相,哪还有甚么人能压他一头!”
话音刚落,他眼中忽然腾起一点细小亮光,仿佛想到了什么主意。
择端没注意他神情,仍在琢磨对策:“应对载远当软硬兼施,但可惜你我手中无硬招。即便你有从前名气可仗,可仍是一介画工之身,于事无补。”
“名气?”年轻人寻思起来,隐隐兴奋,“先生,或许我可以……”
“不,莫要冒险。”择端摇首,“你从前名气太大,如今好容易把那方御赐金印藏在我府上,可千万要思虑清楚。名声身份,藏难出易;出而复藏,难如登天啊。”
“不不,与那方印无关。且容我再思虑一二……”甫成一改方才犹豫,严肃道,“先生放心,甫成此想干系甚大,必不会鲁莽。”
“那好,我亦会想些办法。只是你要谨慎,切记爱惜羽毛。”择端见他不愿明说,便也不再细问,起身道,“院中尚有事务要办,我便先回去了。你多多保重,往后提及绘画之事勿要再钻牛角尖,免得伤身。”
甫成作揖:“先生教诲,甫成明白。”
择端还想说些什么,停了一停,却甚么话也没说,只是爱惜地拍了拍甫成的头顶,落下一句“天才向来由天妒,千万保重”,便如来时一般悄然离去,未再惊动画学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