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婉心里只是看不惯这个小地方来的丫头。
钱家先祖上也算得上是书香门第,钟鼎之家。只是往上几十年社会动荡,后辈忙着躲难,连病带灾,祖宗留下的那些家业散的散卖的卖,根基几乎散了。到她父辈之后,才安定下来潜心学问。
钱婉心的父亲是个读书人,自然也有着读书人的正直与执拗。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教书仅能勉强维持生计,家里几乎一贫如洗。即便如此,对子女的要求还是很严格,他们从小就被教育要知礼守礼,谨言慎行。母亲每每抱怨他只知道读书写字,有那脑子,不如学学别人做生意。父亲从来左耳进右耳出,依旧守着书本,闲时除了教孩子就是临字帖。母亲也无法,只得得空了出去找些零散活计补贴家用,时常告诫他们兄妹俩别什么都学他们父亲,脑袋要灵活。
人一旦富起来,便不会只讲吃喝。有文化的人就开始受重视。
父亲因为学识过人被聘为县城里高校的教师,没几年,又升为校长。等她读高中的时候,父亲的字已经远近闻名,不时有人慕名而来。当然,这个“名”多是校长的名头。
母亲在亲戚邻居中间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还不时要与那些真正有家世的太太们打交道。虽然她识字不多,却从不怯场,向来大大方方,倒也赢得不少夸赞。
父亲称这叫做“胸中自有豪气”,让哥哥和她这点要向母亲学习。
当初钱婉心和江望之的婚事是母亲一力促成,父亲也算是赞同。江老爷子虽然利益为重,但因着钱家势力不小,对她这个儿媳也不挑毛病。
且中年丧妻,一心扑在事业上,在家的时间很少,跟唯一的儿子也谈不上父子亲情。
江望之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两位老人都勤恳朴实,怜惜他小小年纪没有父母陪伴,教养很是用心,他的童年少年时期也同别的孩子一样爽朗快活。在他上大学的时候,两位老人相继去世,江老爷子就把他接到身边。
虽然是父子,由于缺少相处,亲情也显得淡薄,两人又互相看不惯。江老爷子是个暴脾气,几次三番下来,就忍不住训斥。江望之脾气温和,不会与父亲面红赤耳,只默不作声反抗。江老爷子更气,与唯一的儿子也颇有隔阂。
这些,钱婉心后来听江望之说过。
从她嫁到江家,又陆续诞下一儿一女,家里多了几个人,尤其有了孩子,就热闹开了,氛围越来越好,江望之与老爷子的关系也融洽不少。
这些年来,她在江家是受人尊敬的江太太,儿女双全,行事周道。如今子女长大,儿子在帝都创业小有所成,女儿虽说才上高二,可从小娇养着,才貌过人,知书达理的,闺蜜圈里哪个不羡慕她!
现在为着女儿的运数,从老家找来个江月白。这丫头野性难驯,不懂礼貌,没有规矩。在一个举止有度的贵妇人眼里,真是哪儿哪儿都看不顺!
又长得太过惹眼,她也就是防着日后这丫头仗着江家做出什么糊涂事,连累儿子女儿,所以才想打断她的爪牙,让人安分些。若是教育的好了,以后为自己所用,帮衬着江家,总比来一个对手强些。虽然心里不服气,可那丫头的相貌,自己的女儿确实不及。
没想到的是,对方连老爷子都不放在眼里,她只能干着急。
现在被江月白当头一棒,钱婉心猛的醒悟过来。可不是,自己何苦来!毕竟不是从小养在身边,若做的不好,牵连江家;做得好了,女儿被压下风头。哪种结果都不是自己想看到的!
何况过了这一茬,结果如何还说不定呢!
真是想远了!
不过一分钟的时间,钱婉心的脑子里已经来来回回盘算开了!
江月白看她沉默思索,似乎有些动摇。也就不想耽误时间,直接开口:“想明白了?”
钱婉心闻言抬头看她一眼,舍不下面子说“明白了”,又不好什么都不说,只拉着脸冷声警告:“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在这个家安安分分的,没人亏待你!”
说完,扭身踩着高跟鞋出去。
江月白哼笑一声。不会亏待,这话她倒是相信。
江家虽不是大善人,也没有穷凶极恶的。除了江老爷子老奸巨猾会耍手段外,其余几个都还不错。江玉笏只是心思缜密,会算计人心,在商言商。平时处事上,只要互相敬着,也算得上温润。
所以,她来江家,真的是为了让奶奶安心。
慢悠悠上楼,回到房间后,去书桌旁坐下,没骨头的靠在椅背上。
屋子里已经被收拾过了,窗帘拉开,被子叠的整齐。
那阿姨虽然嘴上抱怨,该做的事却不敢马虎。何况又不劳她动手,吩咐一句而已。
正常时候,江月白不会在意计较他人眼光或是言论,别人说几句就说几句,懒得搭理。
可这一回,她就是故意捣乱的。因为,她得确定,这究竟是梦,还是梦中梦,又或许是梦外。
她一醒来就碰上江家寻人。
瞒着奶奶与江老爷子谈妥,安排好一切。推辞了他们接她过来的想法,只身来江家。
遇见挑刺的就把刺扎过去,碰到找死的不介意送一程。
一周过去了,这个“梦”,好像不是梦。
可也不能确定,那个“梦”也同样真实,残忍。她能感觉到痛,感觉到冷,感觉到无尽的悲凉。
或许,不同的是,这个才刚开始?她能骗过奶奶,能一个人过来,说不准,也能不相遇不认识呢?
这样多好!
在椅子上调转方向,改趴在椅背上,拿着手机回信息。
秋荻今天跟她说了奶奶的情况,又问她在江家怎么样?有没有受欺负?说有些城里人眼光很高……
她回复说很好,没人敢欺负她,因为她会打人。
逗得秋荻发了好几个抱大腿的表情。
秋荻的爸爸再婚后一家人住在奉城,留她在家跟着爷爷奶奶。她爸倒是接她去住过,似乎在南区外环地段。不过去住没两天就回来了。本来活泼开朗的人,那段时间一直沉默寡言的。后来她爸再说接她过去,也都不了了之。
江月白大概知道一些,目光泠泠。
秋荻与她不一样。
秋荻善良,热忱,内心细腻,待人和善。
她不行。几乎反着来的:冷漠,没耐心,不善交际。
奶奶总是叹着气跟那些老伙伴们抱怨,怕她死了江月白没人照顾,这孩子冷的很,以后她不在了可怎么办?别人就安慰说月白稳当得很,少操些心多活几年,孩子指着孝顺你呢……
几位老人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秋爷爷秋奶奶也挺喜欢自己,两位老人买了什么好吃的,总是留出一半给她,时常喊她去家里玩,跟她说几人年轻时候的事。她和秋荻就窝一起老实听着,秋荻不时打断问东问西。
江月白摊开手掌,手上的纹路杂乱交错,她不懂手相,看不出什么。半晌,缓缓收紧。
秋荻。我会好好的,你也会。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江月白脸埋在椅背与胳膊搭起的空隙里,懒洋洋的往外偏了偏:“进。”
门被推开,张嫂站在门口,似乎还在为她的鞋子不值,语气生硬:“表小姐,少爷和小姐回来了,老爷子说让你下去见见人。”
“嗯。”
张嫂看她答应,转身就走。连老爷子都不在乎她没大没小,太太也睁只眼闭只眼,她才不去再捅那马蜂窝!
不能惹,还不能躲了!何况她还得忙呢!太太说少爷小姐回来了,要多做几个菜!
不是夸口,她的手艺相当拿得出手!当年,她就是凭着做菜的本事被太太一眼相中!
江月白懒懒看着张嫂斗鸡一样的背影远去,把手机放进口袋,起身,慢慢晃下楼。
热闹的声音瞬间传上来。
江月白一阵恍惚。
熟悉的,陌生的,冷淡的情绪和嘈杂包裹过来,让她知道这个梦,不是那个梦。
人还是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