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章 遮掩术(2 / 2)

张邵也忍不住笑了:

“太尉过誉,适足以说明张邵饶舌,张邵自当小心自律。”

刘裕说你的一番苦心我懂得,实话说吧,现在头疼的是我需要给大家一个交代,否则一下子死了两员大将,我这个太尉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物议必然沸腾,更架不住有小人趁机兴风作浪。

张邵一下子明白刘裕真正的苦恼所在,同时觉得自己刚才一番聪明,是在是过于低级浅陋。

刘裕的考量,早就从军中飞升到了朝堂上。

自己人怎么想,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政敌怎么想。

现在大晋朝朝野上下,没有脚气的人,用左脚都能判断出刘裕下一步要干什么。他人还在北伐途中,就已经派人来暗示朝廷将他的爵位提升为宋公,并毫无歧义地表露对九锡的热切。朝廷真正要给了,他又不要。刚开始司马家族那帮人摸不着头脑,后来明白人指点迷津,说太尉其实是嫌公爵太小,朝廷反正是做人情。何不索性大方一点,直接封他为宋王?皇帝恍然大悟,赶快降旨册封刘裕为宋王,但后者依然是反复拒绝。明眼人已经看出,刘裕就是用这种手段来揉搓皇室。检测自己驾驭朝政的能量。此次北伐归来,大军不到建康,驻在彭城,但刘裕却遥控着朝局。北伐功臣,纷纷占据中枢要职和方面重任,这个大晋朝。除了旗号上的那个晋字,其实已经姓刘了,司马家族反倒像是丫鬟拿钥匙——当家不做主。

可强势只能换来口服,未必能赢得心服。天下熙熙,公道毕竟还在。一个人要君临天下。不是光会打仗就行,还要看德行是否足够重,能不能压得住江山社稷这艘大船。而君主所谓德行,也不是自己无所不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后各知五百年,而是你能把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宰相燮理阴阳。太尉总督军务,御史大夫纠察百僚,三军用命。百姓归心,上不出弊政,下不生戾气,举国刚健而宽柔,天下和谐而丰饶。

垂拱而治,是因为看人不走眼。用人尽其材。

可如果一个人连自己小集团的人都用不好,亲力亲为时尚可应付。一转身就同室操戈、腥风血雨,谁还会相信他能调理好更大的家业?

偏偏刘裕此时最需要树立的形象。不是乱世帅才,而是治世能臣,进而太平明君。若不能把关中这场惨剧的肇因放在一头替罪羊身上,就只能任由坊间蔑视他的统御之才。

没有统御之才,如何总而统之,驾驭皇权?

刘裕看张邵发呆,从枕边拿过关中方面送来的信:

“这是王修主笔,义真向我禀告的事情原委,你看看他们这个说法可好?”

张邵本来是一目十行的人,此刻却字斟句酌地连看三遍,几乎能背下来了。这封信,一看就是煞费苦心,不知几易其稿才拿出来的。大意是三大块。第一块大唱王镇恶赞歌,说他如何忠于太尉,勤于军务。第二块声讨沈田子,说他如何违抗军令、目无尊长、谋害主官。第三块是刘义真和王修自我反省,向太尉请罪。

张邵把信小心放到刘裕枕边,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趟,转身向刘裕一躬身:

“太尉继续休养,张邵告辞!”

刘裕一愣:

“我没叫你走啊?”

张邵说我这就去起草一份文稿,稍后来念给太尉听。

刘裕很欣慰地点点头,说那我就睡一觉,等我醒来,估计你也就写好了。

心病去了大半,这一觉就睡得很沉。

恍惚间到了一座城下,城门紧闭,匾额上有长安二字。城楼上插着一面旗,上面写着一个“秦”字。他很纳闷:姚秦不是已经灭了么?谁这么大胆,还敢树他们的旗子。然后就有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人,轻裘缓带地走出来,好像知道他的心思,说这个秦不是姚秦那个秦,而是苻秦的秦。刘裕冷笑,说你这是招魂吗?灭了苻秦的人都被我灭了,这世间哪还有苻秦半根汗毛?你别在这装神弄鬼招摇撞骗!那个人说你一个小小晚辈,值得我来骗吗?我不是装神弄鬼,我就是鬼!我是王猛,是大秦宰相,长安是我府邸所在。刘裕仔细端详了一番,觉得他好像有点像王镇恶,说不定真的是王镇恶的爷爷王猛。正在狐疑,这个自称王猛的人招招手,一个小孩子走过来。他牵住王猛的手,说太尉你别怀疑了,这就是我的爷爷。刘裕更加糊涂,看看自己,已经五十多岁,再看王猛,也是五十多岁,王镇恶只有十来岁,显见是处在苻秦时代,却称呼自己为太尉,那么我到底身在何夕?正在困惑,王猛说你这个人啊,看来只有偏安之才,很难一统华夷!刘裕满心厌恶:你凭什么这么说,焉知我不能扫平南北,建起一个超越秦汉、威震万里的大帝国。王猛笑了笑:你充其量也就威震千里,最后政不过江淮。一个人的心胸有多大,他的帝国就有多大,你这点胸襟,连我孙子这样赤心报国的良臣都容不下,怎么可能百川归海,包容华夷万众?刘裕说镇恶在我这里很受重用的,他是我的爱将。击灭姚秦的第一功臣。听到这话,小孩子王镇恶突然变成了壮年王镇恶,他一抬手摘下自己脑袋,扔在刘裕马前。脑袋上的眼睛本来是闭着的,此刻突然睁开。透过满脸血污说你就是这样重用我,这样报答第一功臣的么?刘裕的马猛然受惊,长嘶着扬起前蹄,把他掀翻在地。正在惊恐,有个人拉起他就跑,一直跑到一个看起来密不透风的房子里。房子的屋顶地板和四面墙...

都是木头做的。仔细一看,救自己的是沈田子。他回过神来,说田子你为什么要加害王镇恶。沈田子很无辜地一摊手:不是你教我杀的吗?刘裕说你胡扯,我何曾叫你杀过他!沈田子诡异地笑了笑,靠着木头墙坐着。岔开两条腿,双手摊在膝盖上:你忘了你自己说的话了么?你说猛虎难敌群狐,不就是担心王镇恶难以控制么?我替你除了心头大患,你怎么还反过来怪我。人家说你要当皇帝,还么当呢我们就伴君如伴虎了。算了,话不投机,你走吧!刘裕气鼓鼓地要走,却发现这个屋子没有门。忍不住嘟哝了一句什么破房子。连门窗都没有!沈田子说这是我的棺材!刘裕吓得一回身,发现沈田子已经躺在地上,脑袋滚在身体一边。全身都开始腐烂了。

他魂飞魄散,大叫一声。

床塌边的人围拢过来,连声说太尉醒醒,太尉醒醒!

好可怕的一场梦魇。

这一惊,满身大汗,用热巾擦了脸。反倒清爽了许多。回头想梦境,意识到自己内心其实是愧对王镇恶。也愧对沈田子的。假如不是他态度**,这场惨祸其实可以消灭于未萌。

想起两人青年从军。一直追随自己,战功赫赫,一往无前,如今双双做鬼,音容笑貌只能回想,才华胆识不能再用,不由伤动肝肺,放声痛哭起来。

平静下来以后,叫人代朝廷拟诏,追封王镇恶为左将军、青州刺史。王镇恶祖籍青州,权当做他冥冥中衣锦还乡了吧。

口授一封信给沈林子,告诉他此时绝不株连,叫他继续好好做官,并照顾好沈田子的子嗣,其中有才气者可以推荐来。

喝了药,静坐片刻,派人去请张邵。后者已经写完,正在翻着一本琴谱,听说刘裕醒来,带着文稿过来了。

张邵念完,刘裕回味良久,说你再念一遍。

再念完,刘裕说甚好,就这样发出去,只在江东张贴,不必传到关中。

张邵写了一份功劳簿,分两条线详细再现了王镇恶和沈田子怎样南北呼应,共同击灭姚秦。又怎么按照太尉部署镇守关中。看这部分,任何人都会觉得这俩人从来没有矛盾,也没有什么争功嫉妒之说。之后却笔峰一转,称沈田子连战大捷,斩杀羌人甚多,羌人千方百计巫蛊以害之。自离开长安出镇北方后,斯人性情大变,不亲部众,不问军务,不跨鞍马,不操兵戈,数月自闭于府衙,沉溺于醇酒妇人,乃至心性沉郁,体格憔悴。他一向骁勇善战,多次以少胜多,此次却一反常态,未战先退,怯懦畏敌。太尉闻之震惊,正要派人护送他回江东休养,却不料他忽然狂躁大发,疯癫失控,出人意料地杀害了前来督战的王镇恶将军。义真刺史处置有方,及时捕杀沈田子,关中稳如泰山。

这番说辞,大部分符合实情,尤其是抓住了沈田子性格变化这个脉络,而这恰恰是刘义真那边和刘裕这边都忽略的一点。知情人都知道沈田子绝不是在疯癫状态下杀人,相反他是非常冷静地做了谋划。但谁也不能否认沈田子的确在北伐成功后换了个人。张邵的高明之处,是铺垫足够了心性变化问题,这样在外人看来,一个抑郁加狂躁的人杀死给他施加压力的上司,就不再是一个阴谋,更像是一个突发的不幸,加害者本人也是受心魔折磨的受害者。当然,这也就摘清楚了刘裕的责任,他作为统帅,在关中的部署无懈可击,只不过他走后,他的爱将疯了。这已经不是人事,是天道了。

刘裕反复念叨那句“忽发狂易,奄害忠勋”,暗暗佩服张邵心机过人。这样的人,懂得为上司着想,还能拿出办法,放眼四顾,不多见,不但自己要用,看样子还要留给儿子用。想了想,刚刚外派刘义隆去做都督荆、益、宁、雍、梁、秦六州诸军事、西中郎将、荆州刺史,他手下需要配齐得力人手,这个张邵,就去做他的司马,并领南郡相好了。

这当然不能直接告诉张邵,且等旨意下来,让他惊喜去吧。

送走张邵,披上狐裘,到庭中走了一圈。

南方春早,水已经不寒,水池里有七八只绿头鸭子,它们上身不动,水面下的脚蹼却忙个不停。

刚才陪着自己伤神的幕僚,在隔壁一间屋子里忙碌,有个人说了句啥,一群人哄笑起来。也许是有人看见刘裕在院子里,向同僚告警了,笑声猛地压抑下来。

堂侄刘义庆雅好文辞,喜欢和文人往来,刘裕记得他说过本朝文人陶渊明的一句诗: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王镇恶也罢,沈田子也罢,他们的死,无论带来何种后果,凡人们是不会一直放在心上的。他人生死,毕竟还是他人自己承受,就算是父母兄弟,痛苦到极点,其实也是不能替他们分担死亡之痛的。就是这种最亲近的人最深重的痛苦,也是会被时间冲淡。太阳升起又落下,花儿开了又凋落,人事代谢,往来古今,每个人最重要的都是活过今天。

天地无情,人有又能好到哪去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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