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四十九章 双面任务(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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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到日暮的时候,已经有两顿饭原封未动地撤下去,三个倒霉的卫士被拖下去打军棍,五个茶碗没来由地飞在地上粉身碎骨,七八个精心揣摩炮制的文稿被骂成垃圾,拜访印绶和文牍的案几被踹翻一回,丁旿也破天荒地被踢了屁股。

阖府上下惴惴惶惶,大气都不敢出。

刘裕大半天都在拿身边人撒气。

一向最受他欣赏的幕僚写完了给朝廷的奏折,站在一边读给他听,还没有读到一半,就被他一把扯过来撕成几段,劈头扔在那人脸上,说你写的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老子听了这么久还没听出个名堂,滚!该幕僚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羞辱,又惊又惧,拿笔的手抖个不停。

喝了一口茶,茶水其实是挺适口的,却大骂说你们想烫死我吗?赶紧重新端上一碗,他又不喝,兀自在地上来回乱走,嘴里念念有词。踱了好一阵过来喝了一口,又吐出来。骂:茶水这么凉,老子怎么喝?你们今天非要跟老子过不去是吗?

中间说是要拉弓,拉了七八下,突然没了兴致,把弓扔在地上。丁旿要去捡起来收走,刘裕说谁叫你动它的。只好就撂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一个亲兵进来奏事,没注意脚下有张弓,绊了一跤。刘裕破口大骂:你个瞎眼睛的死狗,踩我弓干吗?丁旿,给我拖下去揍一顿!

到日暮的时候,已经有两顿饭原封未动地撤下去,三个倒霉的卫士被拖下去打军棍,五个茶碗没来由地飞在地上粉身碎骨。七八个精心揣摩炮制的文稿被骂成垃圾,拜访印绶和文牍的案几被踹翻一回,丁旿也破天荒地被踢了屁股。

阖府上下惴惴惶惶,大气都不敢出。

掌灯了,他的影子被拖长。半截斜斜地拖在地上,半截歪歪地挂在墙上。

影子的耳朵边上,悬着老官吏献上的那幅残破的大晋朝方舆图。灯光下,那个被槊刺出来的洞黑黑的,好像一个愤世嫉俗的眼睛,居高临下地斜视刘裕。要逼视他内心那种无助的失败感。

戎马多年,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失败感。

流民问他北伐是否就此止步,他无法直接回答。

内心深处,他也不知道自己离开后,留下来的军队是否还有那份东征西讨、开疆拓土的心气。

各位父老乡亲。我是一名军人,是大晋朝的一名朝臣,现在朝廷召唤我回去,我不能抗命啊。我此去,迟则一年,快则半年,安顿好建康那边的事情,还是要回来的。再说我这次走。并不是把军队全部带走。我的亲生儿子就留在长安,就冲他我也不能丢下关中不管啊。我手下最善战的将军,最精锐勇猛的士卒。也都留在长安,可以说,北府兵的家底都在这里,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恳请诸位乡亲继续支持北府兵,愿意当兵的就加入进来,愿意种地的。新打下的地都分给你们。

这番话落地,流民们并没有生出丝毫欣喜宽慰的神情。欲知朝中事。山间问老人。大晋朝这些年纷争内斗,民间旁观者看得清清楚楚。刘裕迟早要做皇帝。这不要说在大晋朝内部,就是在北方诸国,也早已是朝野嚼烂的谈资。前阵子风传他要把都城迁到洛阳,那就意味着他要在洛阳当皇帝,这对于北方流民来说,自然是一个好消息。洛阳为都,那么国境就必须尽可能远地向北推进,这股东风可以让流民们鼓起风帆,打回故里。可是后来又听说这件事黄了,刘裕不提迁都洛阳的事了。现在他要回江东,大晋朝的都城在江东,刘裕要是做皇帝,岂不只能在江东做?他要是在江东做了皇帝,怎么还可能远涉江湖,跑到关中来亲自督阵打仗?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回来的话,他姑妄言之,人家姑妄听之。

三个流民代表站在那里,对刘裕的话毫无反应。

场面非常尴尬。

良久,刘裕咳嗽一声,说要不三位到府里坐,我们详谈。

三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老官吏向刘裕一躬身:

“不必了!太尉回江东,要安排的事情太多,我们到这里来请命,已经打扰太尉了,怎么好再添麻烦?太尉好自为之,小民们回去了。”

说完一转身,向着阶下数千人一扬手:

“乡亲们,都回去吧,太尉已经安排好军队,要帮我们打回去,大家就别在这里空耗着啦,走吧!”

说到“走吧”二字,声音已经非常凄楚。

人们静静地站着,无人转身。

刘裕觉得喉头发紧嘴发干,手心却冒出汗来,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景,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整个人就像一个空心的稻草人。

这时候,众人背后,有个人大喊了一声:

“乡亲们,走吧,求人不如求己!想回老家的,跟着我老杜走!”

刘裕往那个方向看,先看到骑在马上的陈嵩和郭旭,而后在他们的马头前,看到一个瘦削的中年人正在扬手叫人。

须臾,人群中的青壮年人开始转身离开,一些人一言不发,另一些骂骂咧咧。很快,死水变成活水,活水涌过街市,太尉府门前只剩下悬在空中久久不散的尘埃和地上杂沓的脚印,还有一只破鞋子。

三位流民代表最后离开。他们跟在乱哄哄的人流后,挺直身子缓缓离去,听到刘裕说诸位走好时,连头都不回。

想起他们那衣衫褴褛却刚直不可弯曲的背影,刘裕就有一种汹涌的耻辱感。老官吏本来是要把那幅地图拿走的。这幅图是他用命保住的,不能落在不稀罕它的人手里。刘裕双手握紧他的手,说老前辈你放心,这幅图我拿回去献给皇上。挂在朝堂上,提醒皇帝和满朝文武,我们还有很大一片土地在胡人手里,还有很多父老在异族铁蹄下受苦,我们北府兵一定会把这些土地和父老。都解救出来。

图留下了。

人心未必。

刘裕清楚地知道,这一次,北方流民被北伐凯旋鼓起来的希望,又被无情戳破了。虽然军队尚在关中,人们还不敢说北伐军就彻底放弃继续开拓的意图了,但至少大片阴云已经笼在心头。北方形势。犹如逆水行舟,南军不进则退。没有一个英明铁腕的统帅纵览全局,留下来的军队充其量只能自保,进取只是一句空话。于刘裕而言,长安只要确保不丢。给他留出足够的周转腾挪时间,等安顿好了建康那边的朝局,补上了刘穆之留下的这个权力窟窿,他自会把注意力转移到关中来。但他自己也知道,这种话根本无法摆上桌面。流民们已经得出一个寒心的结论,那就是在刘裕的棋盘上,关中也罢,秦州也罢。加起来都不如一个建康。北方流民在这个棋盘上卑之无甚高论,有余力的时候可以一用,没余力的时候其实就是弃子。

不由长叹一口气。这些老百姓。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倘若大权旁落,刘寄奴连脑袋都未必保得住,遑论收复失地?

至此,他懊恼了好几个时辰,发泄了好几个时辰,人累了。但心情也平复了许多。话说破也好,至少大家现在明了局势。不会瞎想了。冬天到了,北方诸河水位正在下降。再过些日子,大船走起来就吃力了。拖到十二月中下旬,一旦河道结冰,水路就不通了。陆路山高水长,而且其中有一段处在鲜卑威胁下。假如他困在关中回不去,那么等到明年开河,江东那边怕是早就变天了。他需要马上启程,从洛河进入黄河,到大梁后疏浚汴渠,最终进入长江。

内心有个小人儿口齿清晰地说:别管关中啦,江东政局现在比天大。

这个小人儿继而更一字一顿地说:忘了关中吧!

这个小人索性赤裸裸地说:就算丢了关中,你还是江东的庄家;可要是丢了建康,你会连内裤都输掉的。

一个寒噤。

不得不承认:自己不是三头六臂,此刻的确是顾不上关中了。

可是关中也绝不能有闪失!

否则这一年多的征战,万千人的热血,夜以继日的运筹,最后就只能是为人作嫁,扫清了姚秦屋子,请柔然或者鲜卑来当主人。

万一到了那一步,关中这些将士,片甲难寸,死无葬身之地。

想起那天散会后,沈田子跟到后堂,一直在说王镇恶的坏话。沈王二人不和,沈田子觉得自己功大,不愿意屈居王下,这个刘裕很清楚,但沈田子这一次没说这个,他说的是王镇恶可能会在关中割据称王,脱离大晋朝。

太尉你想,留守诸将,只有他是关中人,在这里万众拥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担忧,你去问问,傅弘之将军也是这个意思。还有别人。

他要粮食,老百姓会倾囊而出;他要人,有的是流民。他要是想在这里干一票,就算北府兵没一个人帮他,本地人也够他用了。

他曾经自作主张免除当地人的赋税,这不是收买人心是什么?

他捞了那么多钱,自己几辈子都花不完,不是积攒军资是什么?

一旦本地人跟着他干,这点留守军队,根本就是汪洋大海里的一个木桶,一个浪头就没了。

我们辛辛苦苦出生入死打这么一年,难道就是为了给他打出一个家底子么?

刘裕心里暗笑。他了解王镇恶为人,除了贪财,没有别的毛病。而且,他也没有野心要独立称王。更为关键的是,他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知道在眼前关中形势下独立称王意味着什么。假如他在关中竖起大旗另起炉灶,就成了大晋朝势不两立的死敌,即便宣布拥护大晋朝正朔,也不可能拿到大晋朝一个兵一粒粮的支援,只会迎来另一支讨伐大军。与此同时,北方的柔然不会放弃蚕食关中,东南的鲜卑不会坐视他兴起。处在三支力量的夹击中,不要说他王镇恶。就是汉高祖复生,带着萧何、张良、韩信全套班底,也未必能打出一个有利态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