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三十三章 渭滨斩(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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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只是大晋朝前辈留下的这个摊子太烂,北方虎狼太多,如此辉煌的北伐胜利,也只是在赌棍云集的中原赌桌上,挤出了一个有权掷骰子的位子而已。

刘裕看着地图,一种放松之后的疲惫感袭遍全身,顿时觉得自己老了。

长安已经拿下,传了三代的羌人姚秦,至此算是覆巢之下无完卵了。自永嘉之乱至今,大晋朝先有祖逖,后有桓温,都曾兵锋北指,震动一时,但都是有始无终、虎头蛇尾。能够破巴蜀、平青兖、取关陇、荡平中原、还于旧都,让黄河以北大片国土重新奉行大晋正朔,老百姓重着汉人衣冠的,杰杰然刘裕一人而已。他用目光在地图上画出了一条虚拟的大晋朝新国境线,知道在这条线以内,他将成为朝野妇孺皆知的大英雄,并以这种身份传之后世。

只是大晋朝前辈留下的这个摊子太烂,北方虎狼太多,如此辉煌的北伐胜利,也只是在赌棍云集的中原赌桌上,挤出了一个有权掷骰子的位子而已。

长安一失,原本在关中北界安定一线堵塞柔然的秦国守军动向可知,他们既无法力挽狂澜击败晋军,又不甘心向南蛮缴械,也不可能穿越关中去投奔鲜卑,貌似下策的上策,是向柔然敞开大门,借他们的铁骑为失去的国度复仇。

至于那些既不肯臣服于柔然,又不肯向南军低头的官吏和将领,当然还有那一大批因为晋朝内讧而避难于秦国的司马家、桓家遗老遗少,就只剩下一条道可走,那就是投奔大魏,和鲜卑人并肩对付咄咄逼人的南来政敌,并幻想有机会能够杀回去重振司马家族的基业。

这样一来,新纳入大晋朝的这部分关中国土,就夹在了柔然人的大夏和鲜卑人的大魏两个强敌之间。他们就在卧榻之侧,马蹄子说来就来。而大晋朝根本在江南。舟师要联缀几条江河,才能把援军送到西北。两线作战肯定是愚蠢的,而大魏已经得罪彻底,没有周旋的可能。所以关中还在酣战,刘裕就已经写亲笔信给大夏主赫连勃勃,和他约为兄弟。后者找人写了封回信,自己背了下来,而后口齿伶俐地说给使者听。使者当场记下来,拿回来给刘裕复命。刘裕看完,自愧文采弗如,对这个蛮族领袖刮目相看,同时内心清楚赫连勃勃心机过人,绝不会坐视南人独吞关中。

所有这些正面敌人。都需要车载斗量的头脑和江河滔滔的热血去应付,而这些刘裕自信都不缺。他真正需要小心提防的敌人,乃是目前正位于背后的大晋朝本身。这个王朝像历史上一切王朝一样,一旦开始江河日下,就不但自己没本事。还见不得别人有本事,非常善于吞噬掉那些忠于它的智勇之士。桓温有野心,最后完蛋,这个另当别论,可他如果不生野心,怕是被干掉得更早。祖逖没野心,两手空空地过江北上。击楫中流,一支铁军打得羯族人失魂落魄,可身后却落得个全族夷灭,多亏有个肝肺如铁的朋友,才救出一个女儿,存下一点骨血。

出征前。朝廷已经封刘裕为太尉。此番大捷之后,刘裕用左脚都能想出朝廷会拿出公爵来犒赏他。他也能用左脚想出有些人会爬在皇帝脚下,哭哭啼啼地说刘裕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如一味假以大权,总揽朝政。不加节制,恐有不可讳之事。刘裕同样能用左脚想出,那个肥肥白白、骨头软得像芦苇,脑子乱得像浆糊,除了干小太监屁股外万事不举的皇帝,除了傻傻地跟着哭,没有任何办法。

可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在大晋朝这艘船上,放了两块压舱石。一块是唯他马首是瞻的北府兵,另一块就是卡在朝中要害位置上的文臣。如今北府兵主力在关中,江南一切要务,都揽在心腹刘穆之手上。刘穆之如果犯了错误,司马家族就有反扑的机会。当然刘穆之不太容易犯错误。他是那种眼睛一目十行看着诉状,手里笔走龙蛇写着信函,耳朵细大不捐听着禀报,嘴里热情和煦应酬寒暄,却每样都不耽搁,诸事绝不混杂纠缠的人,刘裕每每说他岂止是一心两用,简直就是长了七颗心。隐忧是他固然聪明,可也万事一肩挑,太累。中军参议张邵曾经提醒过刘裕,说你现在家大业大,不能不备个后手,万一刘穆之累倒,一摊子军国要务谁替你打理?可是刘裕拨拉过来拨拉过去,愣是找不到合意的继任者。倘事有不讳,朝中出现真空,大军鞭长莫及,司马家族只要有一两个清醒而果决的铁杆,就足以堵塞国门,把刘裕抛在四面敌意的北方。

还好,至少目下一切尽在掌握中。

他即将举行一个隆重的入长安仪式。

自灭慕容燕之后,好久没有享受过这种巨大胜利了。

转过身来,缓缓走出大帐。

他的面前,一个人跪着,身后跪了一大片。

押解他们来这里的骠骑队队主郭旭,全身盔甲,立在大日头地下,满脸都是汗,但依然肃立,等待太尉将令。

姚泓抵达刘裕大营已经有一阵子了,刘裕故意让他多跪一会儿。大秦国皇帝的若干印玺,用锦缎包裹着,摆在一个黑色的木头方盘里,放在姚泓面前的地上。姚泓本人穿着一身白衣,闭着眼睛跪在地上,双手在背后松松垮垮象征性地绑了,身后的嫔妃皇子们在低低地抽泣。

八月关中,白天依旧酷热,跪在地上的人们,有很多已经被晒得即将昏倒。在他们懵懵懂懂的耳朵里,兵营内外的大树上,知了的叫声听起来像是“杀——杀——杀”。

听到刘裕走出大帐的脚步声,姚泓睁开眼,恰好刘裕也在端详他,两个人的眼神碰在了一起。

姚泓看到的眼神,酷似武昭帝姚苌。虽然一汉一羌,面相不同,但眼前这个对手,却有着和爷爷一样犀利冰冷的眼神,转眸之际。犹如白刃。

刘裕看到的眼神,纯净清澈,带着一丝忧伤,纯然不像一个执掌国祚、生杀予夺、双手沾血、满心权谋的天子。更像是一个悠游于诗文经卷的逍遥书生。这样的眼神,刘裕在幕下那些才子们眼中经常看到。想到这个人其实并无大恶,就才学胸襟而言,更是胜出大晋朝傻皇帝百万倍,但生不逢时,名义上还要做那个傻皇帝的俘虏,刘裕内心不由感慨造化弄人。

无声长叹,招招手,示意姚泓站起来进帐说话。

同时向郭旭微笑着招招手,要他也跟进来。

姚泓徐徐起身。待晋兵解开他的绳子后,迈步进帐,再一次跪下:

“亡国待罪之臣姚泓身伏斧锧,叩见太尉!”

刘裕示意他起身,指着一个胡床要他坐下。姚泓说罪臣不敢坐。刘裕说让你坐你就坐,又不是在皇帝陛下面前。姚泓坐下后,刘裕又仔细端详他的面容,良久才开口:

“听说你有个儿子自杀啦,才11岁?”

姚泓不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慢慢低下头去。

“你们姚家。太少这样骨子里死忠的人。要不是你们兄弟内讧,我大晋朝说实话也没有机会打进来。”

姚弼、姚恢之乱,的确让大秦伤了元气,损了筋骨,破了篱笆。这层意思,姚泓自己早就反省到了。但是第一次从对手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人撕心裂肺。

“我在江南就有耳闻,说你姚泓不失为好皇帝,对臣下宽容,也懂得让百姓休养生息。不过在我看来,这只能说明你是个好人。不能说明你是好皇帝。作为皇帝,你太软,撑不住你爷爷你爹传给你的这片江山!”

这也是秦国官民早就在传的话,现在被一个硬邦邦的铁腕人物说出来,犹如反证,让姚泓更加沮丧。刘裕看他满脸凄惶,既有不屑,也有不忍,乃打住话题:

“你饿了吧?”

姚泓已经十多个时辰没有吃东西了,但突然有此一问,既不能乞食于敌人,又不能硬说不饿,茫茫然不知该如何回答。好像为了替他应付场面,肚子居然就在这时候咕噜噜地叫。

刘裕笑了笑,叫来一个亲兵,要他们带姚泓去另一个帐篷里吃饭。同时吩咐另外给高皇后准备几样菜。

姚泓机械地站起来,指了指大帐外面,意思是那些人怎么办?刘裕说这个不劳你费心。

姚泓走后,刘裕看了一眼摆在桌子上的投降名册。名册有两份,一份全是姚泓带来的嫔妃、皇子和皇亲,另一份是姚讃带来的自家亲族。

刘裕指了指名册,冲着郭旭笑了笑:

“如果我授权你处置这些人,允许你杀你想杀的人,你会杀哪样的?”

郭旭一愣,他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

“都投降了,干嘛还要杀?”

刘裕也是一愣,他没想到郭旭会这样回答:

“你果然是打铁的死脑瓜,当兵这么久了,还不懂得不能反问上司!直接回答问题!”

郭旭想了想:

“如果非要杀,就查查谁干的坏事多,欺负过老百姓,或者祸害过忠臣。”

“为什么呢?”

“杀了这样的人,替秦国老百姓出口气,他们会更拥戴我们!”

刘裕大笑着摇了摇头:

“你呀你,终究还是铁匠脑瓜。你说对了一半。杀了秦国坏人,秦国好人会喜欢我们。可是要我选,我要杀的,一种是秦国的坏人,另一种是死心塌地的秦国忠臣!不杀前一种人,不能赢得民心;不杀后一种人,不能站稳脚跟。前一种人没有节操,有奶便是娘,容易收买,威胁不大;后一种人,很难用珍宝官位笼络,他们时时刻刻想着重建秦国,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反扑过来。与其将来化十倍力气来平定,不如现在花一个刽子手之力扑灭!”

郭旭已经听明白刘裕要大开杀戒了。灭燕国之战,刘裕杀了慕容家族大小三千余口,当时郭旭还没有参军,事后听说过。现在看到刘裕声音里杀气隐隐,不仅后背冒凉气:

“这个姚泓也要杀?”

“他轮不到我杀。他是皇帝,要送到建康去,就像当年慕容超那样。说实话,我倒是希望皇帝赦免他。毕竟是个书生,留着起不了什么风浪。但是朝里那帮打仗没本事的贵戚们。打死老虎是有足够勇气的,他们一定不会放过他,只会把他的脑袋挂在朱雀桥桥柱上示众,以此炫耀大晋朝的威风。”

郭旭已经听出刘裕口气里的讥讽之意:

“那么其余的人。要挑一些出来杀么?”

刘裕摇了摇头:

“刚才所谓好人坏人,只是说说道理。实际上我哪有功夫去一一甄别?后方朝廷杀了姚泓,我在前方却刀下留人收买人心,这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没什么好说的,只要落在网里,沾个姚字的,一概不留,全都杀掉。兄弟,你别觉得我们嗜杀。当皇帝的,有本事富国强兵。就天下臣服过好日子;没本事守住江山的,就人头落地殃及家人,这是规矩,没什么好手软的。话说回来,你应该听说过胡人当年打入长安。是怎么对付汉人皇族的!”

饶是如此,郭旭一想到外面那些跪着的妇人和小孩儿都要瞬间一刀两段,还是满心不忍:

“这满满两册子,就找不出一个可以留下的人吗?”

刘裕本想骂两句,说你怎么还婆婆妈妈的。突然心一动,想到一个人,乃叫来一个幕僚。叫他逐一读名字,读到一个人时,他叫住了。

夏侯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