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子和何有幸(1 / 2)

 小白菜,满地黄

三岁四岁死了娘

端起饭来泪汪汪

拿起筷子想亲娘

后娘问我哭哪样

我说碗底烫得慌

何有幸两岁的时候,袖子姐已经七岁,我母亲绣花女已经生养了三个孩子。那一年,何算盘离开了拦河坝庄子,走上了一条自己也不知道前途的陌路。

家里剩下了绣花女和两个孩子,孤儿和寡母,小板凳躲雨在屋檐里,眼巴巴地望着旧身世带来的牵累也减半。

马家的老屋还在,墙砖被人取了,老屋要倒。马家无后,马怀道常年礼佛,还是无后,行善收养孤女,仍然无后。只有一个人了,那就是绣花女。

绣花女偷偷地到老宅子里挖了一罐银圆,可是,愁着无法用它,买不了东西换不了钱。天是真的变了。

黑夜里刮风,村边绣花女的屋呜呜地响。屋外的夜中,有人在发出野猫一样的吼叫,这一个被那一个绊倒。绣花女用绣花的手在屋后点的蚕豆从没有开过淡蓝色的花。

绣花女洁身自爱,终于惹怒了人,吃不了你的玉米粥就砸你的锅!

小小何有幸,数米数出了一条蛆。看到了别的孩子玩铜钱,自己回家拿出了袁大头。起先,不声不响就丢了。冲着银子,门口也经常走来别有用心的老奶奶。后来,就传开了:绣花女家有马怀道家的银圆!

抄了家,抄到了银圆,又将银圆和绣花女一起押到了政府。

政府没收了钱,退还了绣花女。

绣花女一个女人,从此成了拦河坝异类第一户,所有泼向马怀道的脏水都流到了她这个低盆子里。

苦雨腥风中的女子,干吗一段土布里裹着一个好身子?

金银花,角杈杈

开朵金花像喇叭

哒哒嘀,嘀嘀哒

吹起喇叭走天下

村里接待了两个拎包搞外调的人。原来何算盘跑到了另一个省,投奔了一个熟人,在那里当上了干部。

乱弹琴!他是地富反坏右!

隔山隔水隔湖,遣返了何算盘。

何算盘回到了村里,成了两重罪人。

何算盘突然变得暴戾无比,拳打脚踢如狂风疾雨,绣花女身上一块青一块紫。何算盘想打出一个清白的身世。

小小何有幸睁着眼不认识这个人,袖子有十岁了,也不敢人这个以前的大大了,人脱胎换骨换了一个人。两个孩子,瞪着惊恐的眼。

绣花女叫天天不应,叫妈没有人,寻来一根绳去上吊,丢下一双儿女去投井。

何算盘变得毫无同情心,只要家里的哭声一停,他就开始发威,重新制造出声音。全村人都熟悉了绣花女的尖嚎声,和小袖子的嘶叫声。

半年以后的一天,绣花女出了村,再就不见影。

破屋不禁风,又还主人手。

何算盘且哭且笑,嗟对满眼人事。何算盘早就成了空算盘,旧屋墙上的钉还在,可已经没有了村子里的算盘和帐本子,公家已经不使唤他了,换挂了他儿子的一只书包。那包是绣花女亲手缝的,上面还绣了图纹,磨损得看不清了。

村里哪家杀猪分牛时,仍去喊何算盘来,借来一把算盘,让他噼里啪啦拨子。何算盘早就对人世冷了心,在噼里啪啦之中,还有一点性情,此生已经无所求。

什么都没有了。也曾和自己同甘共苦的老婆跑了,算盘没了,到远方去的求生的望向被粉碎了,只剩下两个孩子,缩在一起每天睁着惊恐的眼看着这个生人。

何算盘笑了起来,一天晚上,对着拦河坝的天地啸叫了几声,把自己的破屋震裂了一道口子。从此,抱定了一种想法,竟也变得落拓起来,就跟一口锈迹斑斑的沉钟一样,恢弘地响了。他犁田、打耙、说古书、打毛线、帮结帐,什么都干,任人批任人整,总是在别人强劲的胳膊底下顽皮地露出辛酸的鬼脸。

那一张脸是何算盘的脸,成了拦河坝的一个品牌。

浮萍浮萍你有根

浮萍叶上歇蜻蜓

水带浮萍去天津

蜻蜓跟着浮萍行

走到了江边上,绣花女望一眼枯瘦下去的江水,心想:就在这大江边上死掉算了。

十里望不见村,两头看不见人。绣花女在哭,打点浮生。……我也是命苦,你一个老姐姐偏偏接了我的讨饭碗,把我牵进庵门,我若是就此做个素衣的尼姑,也胜过今天这凄凄戚戚的光景!老姐姐,你今天死了,我还要怪你,你是好心,可我也怪你,你不该拉我,我一个孤女,干吗要进他马家的绣楼?……偏偏我一进门,他马家的气数就尽了,人家还说是我带印了他家。我天生是讨饭的命,与荣华富贵相见也不相认。我跟他马家有什么根绊?为什么他何家死了人要我去替马家去偿身?天啊!我跟他马家有什么根绊?我跟他何家又有什么根绊?……何算盘你是一个罪人,我绣花女也是一个罪人,干什么罪人在一起也相斗,家里有了你就不能有我?人家不给颜色给你,你回来就对我拳打脚踢!……可怜我一儿一女成了两根草。亲妈妈我对不住你们,我走了,我的有幸儿,我的袖子儿,……还有,还有,还有那个我叫不出名字的儿!我走了,天要我生你,天却不要我养你们,不是我为娘的心恨,是你不愿!……何算盘,不是冤家不聚头,我也不怨你,我也不怪你,只是……你没有女人……你怎么过日子,别人家能再娶,你到哪里去讨到老婆?日后,日子过得不舒坦,别打儿女。……我走了,有幸儿;妈走了,袖子儿;我走了,何算盘,我死了,你也别去收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