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县城最怀旧(1 / 2)

 到了阳斌的家,阳斌裤腰那里别一只很大的钱包,他的卷发染了油,满嘴大笑,说,乖乖儿子,你们进来,看老子家里!

我们进去,他家里彩电、洗衣机、缝纫机、沙发、席梦思床,全部买好了,而且上面都蒙着罩子。

石小锁一下就跳到阳斌的床上,说:你不是坐牢了吗?

阳斌笑着,绘声绘色地说,只要有钱,什么不好办?老子昨天卖掉了一台日本松下电视机,乖乖儿哉,赚了这个数!……他把食指和中指在空中举着,直抖,要我们猜。

壮志说,那你不卖西瓜了?

他充满成就感地说,西瓜也卖,饭店也开,夜宵也做,地摊也摆,电视机也倒,乖乖儿哉,天空里都是钱啊,伸手一抓就是钱!

石小锁说,阳斌,你他妈就是狗,到死都吃屎。你能不能像韦雄黄这样,做点高雅的,有情操的事。

阳斌说,操你妈的个逼啊,天空里有钱你不抓,高雅你妈个头,你们他妈的都是猪不脓!

壮志对我示意说,走,我们不在一个频道上。

我正在打开他家的电视机,换频道,又跑到屋子外面拼死命摇接收天线。

我回到屋子里来,说,阳斌,你家里还缺一台电脑,你买一台电脑家来,我就佩服你。

阳斌拍胸脯,凶凶地说,老子明天就去芜湖买,只要芜湖有,老子立即买回家,芜湖没有老子到上海买,老子让你们这些儿子瞧不起我!韦雄黄,你是我兄弟,我在里面蹲着,你来看我,我们就是兄弟,是兄弟以后我把头下下来给你都行。石小锁、壮志,你们两个儿子,在我眼里就是路人,我不认得你们。

石小锁说,阳斌,老子等你发了浮财,就来劫财,你等着。

终于某一天,我带壮志和石小锁去三公山打鸟。我喊阳斌一起去,石小锁和壮志不允许。我对阳斌说我们有三把枪,他说,太忙了,一车子菠萝今天要到。

路上,石小锁和壮志就臭我,说阳斌在单位不过是一个做小工的,他去摆地摊,老包都闭一只眼。

我说,壮志,你是做什么的。

他说,我和你一样啊,正式职工啊。石小锁也是正式职工啊。

我说,正式职工有什么了不起?

石小锁说,阳斌哪年过年不给老包送东西,就是要转一个正式职工。

从母山经过时,我带他们进了我老家的村子。看到我们三个男人带着三把枪,我们韦家大村庄所有的狗都出动,来撵我们。韦家大村庄分东韦、西韦两部分,东边的狗,西边的狗,这些狗不怕死,连枪都不认得,追咬,前趴,急停,群吠。我们一来,这个村子就热闹了。他们用枪托子打狗,我说,不许打我们韦家大村庄的狗,石小锁,是你家祖宗变的。后来出来了一些人,看着我们,小伢子躲在门边朝我们砸渣巴子,我们彼此都不认得。更多的狗跟着我们,追咬我们,欢送我们到大路上。

我说,壮志,石小锁,你们想不想听故事?

壮志说,韦雄黄,你家在这里你连门都不认一下啊?

我说,不认得,都是麻石堆的屋。我认不得我家门。

石小锁说,韦雄黄,这些狗都是你家祖宗变的?

我说,我虽生在韦家大村庄,但我大大不在这里了,我妈妈不在这里,我妹妹不在这里了,我对这里没有任何记忆,我有一个妹妹,在这里长大。她告诉我,我们家祖上,从母山底下挖了一条洞,直通三公山。我家祖上还能乾坤大转移,一眨眼工夫,人就到了三公山。有一个日本人,跟着我家祖上学中国的道教,脱离了部队,日本投降后也不回国,说要接应日本鬼魂回国。我家祖上后来帮他赶鬼,直到把日本死鬼全部送走。

壮志说,哈哈,你家祖上是仙人啦?哪里有什么鬼?

石小锁说,有,我大大说南乡有一个仙人,能把虾子黄鳝变成阴兵对付鬼子,后来死在三公山一个山洞里,解放后才发现。有一次,我抓石锁,抓起来猫轻的,我吓坏了,我大大来,一掌推来,石锁又重了。我大大跟那个仙人后面学过道。

我说,啊?下次喝酒我和你大大聒一聒,说不定我们还是世交啊。我妹妹也上了大学的,她一般不会瞎扯。我又对壮志和石小锁说,你们千万别对老包说我又和你们在一起玩,他不让我和你们一起玩,老包可是我父亲的领导啊,他对我家里的事一清二楚!

这次打鸟回去,阳斌的屋被人掏了,阳斌捶胸顿足地哭,有人把他屋里的电视机扛走了,门锁被扭了,扔地上。他报了案。

围观群众说有一个小偷,体型苗条,身手矫捷,飞檐走壁,额头上有一块发亮的小疤,看到抓不到,我们看到他扛着彩电,就追,他掉转头,不走大路,从绣溪水面上飘走了。

阳斌喊,老子抓到第一件事就把他鸡巴割掉!

不久,出事了,在县城师范沙得心那里,开了一个关于我的讨论会,我本人也列席了。我之所以能被研讨,是因为我用一张椅子砸破了我所在单位一个总务主任的头,轰动了小县城。我一战成名。小县城的大学生们几乎都来了,认得不认得的,都来了,那年头大家都会为什么事而群情激奋的,他们一听我韦雄黄出事了,更要来,平时我做朋友还是很讲义气的。

我首先被迫陈述:“……事情是这样的,我要求给我房间装一个自来水龙头,这不算过分吧?我已经很尊重他们了,我提了六次要求,四次口头的,两次书面的。他们答应了,但就是不给我装。我要调动到珠海去,他们不同意。我要留下,他们又不给我基本的生活保障,这对得住我们知识分子吗?我们读了四年的大学,连一个水龙头都不配吗?我没想到变成单位政治斗争的牺牲品。……那天我在会议室,我在看书,范主任是新来的,是我们单位第二总务主任,我们单位已经有第一总务主任了,他上任不到半年,他突然进来,骂我这个人没大没小的,我猜他是诚心骂我没有父亲,你们要晓得,一个没大大的人,最忌讳人家嘲笑他这个……我当场就翻脸,责问他,你说谁没大大?他反过来说你要是有大大的话你就会说话做事情了!我一头雾水啊。他还咕咕叨叨说我,说我不尊重他,说我到底是找他还是找三子的妈妈,他们两个都是总务主任,他以后肯定是第一总务主任,我装自来水龙头的事,如果要找三子妈妈的话,他就不管。我突然就举起一张椅子砸过去,我说,你们三个主任互相推诿,连一个水龙头都不给我装,我求你们已经千遍了!许多人拉我胳膊,他开始逃窜和自卫反击,然后他也砸,我们对打,我甩了六张折叠椅,有一张椅子把他的头砸破了,他也朝我飞了五章椅子……完事后,我在阅览室待着,我很平静,我干的事我当,你们抓我坐牢去。然后,他手下的几个人,壮志和石小锁,还有刚放出来的阳斌,也来了,吓唬我,他们立即翻脸,要和我动手,他们都是狗。”

大家没有鼓掌。但大家纷纷为我抱不平,说我不应该接受处分,至于承担医药费,要看情况而定。他们问,范主任的头严重吗,我说,没大碍。这样,有人就说,韦雄黄,你要认了医药费,你就认了错。二中有一个练习拳击的人对我说,有什么事要我上吗?我说,没有。

老于对众人说:“既然这是一个研讨会,我也推心置腹地说一句。其实,我们单位的一把手包大江是很关心韦雄黄的,他家里有个女儿,他早就看中韦雄黄去做女婿了,他家在巢湖,韦雄黄都去过他家几次了。我们一把手,和韦雄黄老爹是同学!”

有人说:“韦雄黄现在翻了船,以后老于你好好干,把你们那里的江山夺过来。”

老于说:“我和韦雄黄关系太好了,我们两个是唇亡齿寒。他犯事,我也要倒霉。”

老于顿时成了关键人物,大家都指望他能在中间斡旋妥当。老于说,我什么也不是,说话不管用的。

大家都是那个时代的热血青年,纷纷议论说:“看来我们还没搞定世界,我们还要熬下去,我们这里是小地方,气人的事到处都是,最歹毒的是气死人还不要偿命的!这个国家,怎么有这么多的官啊,总务主任还分一把手二把手三把手,分管内务一个,采购一个,统筹一个,谁能搞得清啊?小百姓就是要装一个自来水龙头啊!”

最后大家形成决议,从人道主义精神出发,头破了,可以去看他,但坚决不能认错,这是单位管理不作为造成的,反映了我们中国冗官冗员、人浮于事、亟待改革的现状。

正说着,沙得心慌慌张张进来了,说:“赶快走,我们的校长来了!go!她要说我们搞非法聚会了!”

沙得心拿着一个脸盆,立即装着下去打水的样子,先走开了。

大家一轰散了,从前后几条路口走开。我和县政府的小马一起从边门走到西大街。他办公室有一台电脑,我去那里玩过多次,我们私交深厚,同一所大学毕业的。

下晚,我从体育场踢球回来,一身的汗水。

石小锁在我的门口等我,我没理他,顾自开了自己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