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的故事(1 / 2)

 回到老家,韦敬肯定想自己的亲娘绣花女,但是他见不到她。

我父亲的情感生活很不一般。有一趟韦敬回三公山,路上,草儿跟上他了。两人相隔很长一段,一句话也没说。韦敬走在前,她走在后。

他们两个朝同一个方向走,走了七八里路,一句话都没有说。

那是冬天,地冻得像锅巴一样。韦敬希望草儿折回去,他回头看了许多眼,可她没回头。

他终于回过头来,跟草儿面对面了。他们两人说了几句话,之后,韦敬说:草儿,你回去吧,别送了。

草儿说:你让我再走一截。你走你的,我走后面。

他继续往前走,草儿又跟了一截。

到了一个山包子上,韦敬对后面的草儿说:回去吧!人家看见了,丑!

草儿这才不舍得地和他分开,往回走。

当年草儿已经结婚。草儿家的哑巴晓得草儿送韦敬这件事后,狂奔到家里,找到了我父亲韦敬的一只皮包,拿起斧头,狠狠地剁了许多斧头,剁给我奶奶看。

爷爷晓得后,对草儿下了第二道命令,不许她和韦敬照面。

次日清早上,晚奶奶跑到了三公山,找到了韦敬,要韦敬小心,当心别给哑巴一刀攮死了。

韦敬下一趟回家时,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月。进门以后不久,哑巴就直冲冲进来了。

韦敬无处可退,正对着哑巴,看着他,没来得及逃。哑巴比韦敬矮很多,但他像一头豹子,凶狠地冲到韦敬跟前,但在离韦敬一米远的地方,突然站住了。

他手上没有拿东西,他不敢靠近,突然改了表情,可怜巴巴地望着韦敬,凶狠的表情也突然坍塌,他像一头凶暴的动物,但看上去很凄苦,好像在哀求。

他看着韦敬。哑巴再没有往前移动一分一毫,他无助地发出了两声干嚎。

韦敬小心翼翼地走上去,用手替哑巴擦掉他脸上的泪。他的眼水越淌越多。韦敬一生只那一次见到一个男人如此汹涌的眼睛水。

在我父亲年轻时,他和两个女性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一个是草儿,一个是枝子。枝子是江边潘家庄的,韦敬小时候常去玩,那个江畔村子异常荒凉,户数也不多。江滩上、沟圩里,春夏两季芦苇生长、荷藕发叶抽动时才有些生气。那里江盗出没,江鸡鸥鸟栖居,少有人烟,冷清得很。

一条大江在旁边流着。十几岁的枝子歇了学,除了看空洞洞的天就是看浩茫茫的江水,闲得慌。破坝那一年,江水呼啦一下把很多房子掀漂掉了,许多水性好的人都死了。当时村子里有好几家亲戚做丧事。在那场罕见的大水之后能活下来、又没饿死,就很幸运,所以亲人相逢,先庆幸得生,高兴地说着刚过去的劫难,再默哀死者。

枝子和韦敬一道戴孝。他们认识了,韦敬那年高小毕业。

韦敬和枝子一道走一道说话。枝子大大和我爷爷走在队伍后头。走上荷叶圩上高高的木桩桥时,一队亲戚走成了一条线,那桥只能单向一人过。

枝子有意让韦敬走在前头,她跟后头。枝子天天过这桥,自然不怕。后头大人喊了一喉咙,让前头的小伢子们牵着手过桥。枝子看了韦敬一下,不愿跟韦敬牵手。

过了桥后,大家站立着,等圩那边的人过来了再走。

人从桥上一个个地下来。这时,亲戚看见了枝子的红脸,就大调门取笑她:枝子丫头,你跟敬子讲什么漆漆话,脸红到耳门子!

又一个亲戚说:枝子是大姑娘了,晓得丑了。

韦敬在县城念完初级中学后,又念高中,他住校。县城离瓶底大概有四十华里,中间要过两道渡。共产风闹到开始死人的时候,县里的学校里也断了炊,放了假。

韦敬饥肠辘辘地在广大的乡野里赶路回家。路上蒿草连天,游灰啪嗒一脚就四面纷扬。蒿草叶子上、植物枯茎上,一律兜着一层粉尘黄土。大太阳似火。

田里没有庄稼,一爿一爿地龟裂。他生病,打摆子,走走歇歇,一屁股灰,是坐地坐的。再走。鼻子眉毛上都是灰。一路上,水塘里没有水。田沟里都开着裂子。

他很困乏,很累,很想睡觉。瞌睡一阵一阵地袭上来,睡眠可以对抗疲惫、饥饿和毒辣辣的日头,让人回到原始的幸福那里。

渐渐地,周围土地上的大刺蒿子都模糊起来了。他的眼帘要拉上了,世界变黑,幸福的睡眠近在咫尺。

在泉塘那里,韦敬坐在路边瞬间就睡着了。他立即就梦见了吃的东西。

恍惚中,他口渴,向一位老奶奶讨一口水喝,老奶奶从锅里拿出了手背一样厚的一块饼。从黑围腰子里拎尾巴掏出了一条蛇,她攥住尾巴不放,把蛇头麻利地、狠命地掼在桌沿上砸,一下,两下,把蛇砸死了。然后,她就龇牙咧嘴地剥起来……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被人收养了。

收养他的人是一个老奶奶。

他躺在一间黑暗的小屋子里的一张暗淡的床上。首先看到了一个核桃脸的老太婆。老奶奶笑着说:儿啊,你睡两天两夜了!其次,他看见老奶奶慈祥和蔼的脸旁,矮屋的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背景中,很清晰,很专注,像黑天里的两颗星。那是双年轻的异性的眼睛,直楞楞地关切地盯着他。

紧接着,他看到边墙上一大块黑色的灯烟熏迹底下的一盏豆火灯,被那双鬼精灵的眼去移动了。火在黑屋子里划动,移近了,移到眼前来。

韦敬完全置身在陌生人的家里,整个世界似乎突然被什么人偷换了。

看到他醒过来,老奶奶满脸欣喜。另一张脸上,也微妙地、像一只刚出世的小蚂蚁那么小份额地爬过一丝宽慰,一毫释然,一份喜悦。谁知老奶奶麻利地顺起老手,“啪嗒”一下,在草儿的头上打了一巴掌,打得灯盏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