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打架(2 / 2)

我爷爷用谎言把自己害苦了,他必须接着说谎。

后面的事情纷至沓来。终于有一天,他的意志崩溃了。因为他没料想到,有许多落井下石的人,因为他没有料到,后面还有许多政治运动。

有一天,我爷爷一个劲地笑起来了。在办公室里,人家和他谈工作,半腰中间,他就笑起来,他笑他自己。人也很恍惚,很容易走神。别人都被吓走了。有人说他受了刺激。

夜晚,我爷爷一个人上了大院一颗最茂密的冬青树上,找到了几根粗枝桠,舒舒服服地待在上面,不弄出一点声响,不让任何一个人知道,他在空中待了一夜。他像一只鸟一样。

那里有三排房子,框成框。早晨,最先听到的声音是老洪的,他出房门,站在走廊里咳嗽,个个房间的门框都响都摇。大家听到了这特别的起床号令就开始起床。其实,他在咳头天肺腔里吸进去的烟屎。他吐出的痰灰楚楚的,都是焦油烟。他啪嗒啪嗒地咳,直咳得大家都开了门,咳得大家喉咙眼里都痒。

深受其害的是妇女主任蔡主任,蔡主任住在老洪的隔壁,是个干净仔细的人,为人老几几的,人称菜疙瘩。听到老洪的咳嗽声以后,她必定要出来恶心三下,然后,她就在恶心中起床、刷牙。蔡主任刷牙刷得仔细,她刷过牙后,就开始刷舌条。刷舌条时,她奥——奥——奥——地一个劲地恶心,大声地恶心,达十次以上。

一个不懂事的小伢被她那独特新奇的声音吸引,瞪着一双电灯泡一样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看那一张白糊糊的牙膏泡沫嘴。蔡主任是搞妇女工作的,应该这么干净。她的工作很有一套,在做报告时她说:我们瓶底这里的女人,出门都要戴花!家家门前,至少要种一种花,要么是栀子花要么是洗澡花。衣服要经常洗,牙要刷,舌条也要刷。所有的妇女干部到我这里来了,首先要把嘴张开给我检查。所有搞宣传的女性,一律都要穿两条内裤防身!我是妇女主任,我的主要工作就是抓这个!

蔡主任要求老洪也像她那样刷牙,一颗牙一颗牙地刷,上下前后地刷,门牙板牙都刷,然后刷舌条。她严厉地批评老洪说:刷牙不要左边捣一下右边捣一下,泡沫还没发起来就收摊子回房间。

老洪笑着对蔡主任说:你把你家丈夫老项先教会。老项是粮食管理员,人漆黑的,老项一听蔡主任要教他刷牙,马上拍着屁股就逃走了,到粮站的房间住去了,三天不回来。

第二天,我爷爷依然在树上。他看见坛庙大队那个满脸硝烟黄釉的老来保来了。他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赤着脚,颤巍巍地到了办公室,坐在办公室大椅子上,等他。他每个月一到日子就来,来要民政补贴。他一来,就一声不吭地坐那里,像个黑塔。别人问他找哪个,他说找我爷爷,何野的侄子。他是何野的战友,生里死里一起闯过来的。

我爷爷在树上没有下来。办公室里找不到我爷爷,许多事情等着我爷爷去办,而我爷爷在树上面笑。

下午,有一帮社员手里拿着扁担、绳子,起哄着进了区里,扬言要到什么地方去打架。我爷爷在树上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到了办公室,找不到我爷爷,又走了。傍晚那一帮人又来了,还没找到我爷爷,站在大院中间大声地吵,说话。

第三天,开始下雨。那一帮人又来了,原来是南庄大队的一个社员被人请去帮人家盖草屋,从人家屋顶上滚下来,掉到地上,摔得吐血,半个头塞到脑颈把子里去了。现在为看病的事,双方吵了起来。受伤方来区政府讲理,要盖草屋的那方出医药费。

我爷爷笑了,他笑主要原因是有一个社员的头塞到了颈子里。

下雨了,我爷爷丝毫没退缩,反倒觉得很愉快。雨下得很热闹,透过叶子,淋到他身上。叶子发亮。雨下下来的路线,很密集,我爷爷觉得热闹。他的衣服是慢慢湿透的,从外面到里面,一层一层地湿,每一滴雨上他身,他都笑。

在白天他熬住笑。晚上,他也熬住,因为很静,他要是笑别人一定能听得见。他们听到了,就找到他了。

他待的那棵冬青树很茂密。他躲起来,就是要让他们找不到他。

办公室电话铃一个劲地响,旁人来接,可他们不晓得瓶底区政府许多事情的前因后果,解决不了问题。区政府所有的事情都在我爷爷一个人的心里。他在这里待得太久了,许多事情,离开他就不行。第四天,他一个劲地哑笑。他栖身的冬青树也笑得抖动起来。树上有一股青气,冬青树开了青果子,还开了花。他一身都淋湿了,但不下来。他不怕雨。这个世界上比雨可怕的东西多得很。上午,那个头栽到脑颈把子里的人家里的亲戚又来了。区政府里许多人都逃掉了,抓革命促生产去了。那些人大摇大摆地坐在办公室的大靠背椅子上,大声说话,在里面哄、闹。洪部长走过去,他们一下静了。老洪大声说:你们闹许多天了!已经打电话到县里去了,县公安局今天就来人逮你们!那些人不信,还赖在办公室里不走。

中午,一辆吉普开进了大院。一个人把手枪攥在手上,下了车。那伙人见了,睁大了眼,以为是捉他们的。

我的妈耶!跑吧!

全伙人一炸,跑光了。区政府大院里只剩下惊慌逃走的脚点子声,还有一地的扁担绳子。

晚上,县里来的人在食堂吃饭、喝酒。以往县里干部下来以后,手枪都放心地交给我爷爷,放在我爷爷房间里一只皮箱子里,然后才去食堂吃酒吃饭。

我爷爷在树上,听到他们在乱哄哄地喝酒,闻到酒味。他也不饿。他还在和自己玩躲猫,和世界玩躲猫。

他们哄了一通以后,出来了。一批人站到区政府大院西边拐角上,喊着让人去把区政府包着铁皮钉子的红漆大铁门闩上了。然后,他们站在暮色里,对着天上放枪。有个矮壮的人表演单臂端长枪,抠扳机,在运动中发射。子弹“啪”地冲到天上,然后一蹦,就退出个弹壳。好多人在唧唧喳喳说话。洪部长把房门打开了,他找了一支好枪,又拿了子弹。他的房间里有些枪械,手榴弹大家是不要的。大家挨个挨个地放了一枪。

枪声在夜晚快来时显得特别响亮,在很远的天边发出回响,这边“啪”地一声,那边“哐”地一应。有一粒子弹从我爷爷的裤裆里一擦而过。有人说,树上有一只鸟。离他五厘米远的冬青树上,有一只歇夜的雀子一惊而飞,我爷爷却一动没动。他手往裤裆里一抓,发现了血。

随着枪声的增多,区政府冬青树上和几棵大法国梧桐树上歇夜的雀子都惊窜而去了。

我爷爷一口气躲了七天,全区政府的人都找不到他,急得要死。上面的电话来了,没有人晓得根底。许多材料文件,也没有人分类。区政府的通知,也没有人去广播。所有的人都在区政府大院正中间的小细砖路道上站着,在停工待料,而我爷爷感到好笑死了。没有我爷爷,他们都不晓得该干什么。他们一个劲地在讨论我爷爷的去向,寻找我爷爷,猜测我爷爷。

打完枪的第二天,他们开始冲击老包。

从老包的房间里,拖出了死狗一样的老包。

老包的一条腿已经被打折,拖在地上。他已经白发苍苍,但年轻气盛的人,就这样来玩老家伙。他们像掼一只布袋一样,把老包扔进吉普车里,带走了……

终于,那棵冬青树上,有血流下来,吓坏了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