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就是怨府(1 / 2)

 我爷爷像一条老蛇盘在瓶底。我爷爷跟第二个老婆一口气又生养了4个孩子。不过,跟包区长比,包区长的儿女还要多,光是共产风那一年,包家就收养了两个孤儿,到那时他家已总共有十几个子女了,他数都数不清,也对不上号。老包前后结了三次婚,那些子女后来都参加了工作,在中国的城市上班,北京、上海、天津、成都、长春、合肥,这个水库那个兵工厂,还有社科院、人民大学、中国科技大学等,到处都有他的子女。当年一个一个的年青人,都在我爷爷手下办走的,招工的、支边的、推荐上大学的,还有当兵的。每年,他家都走一个或两个。

搞大yao进时,那时一般示范田必须要亩产达到三千斤,包区长的实验田定下的亩产是六千斤。包区长蹲点在我们大韦庄,在我家里开会,我太奶奶在旁边烧水给他们喝。在那一次会上,包区长拍胸脯,一定要在他的实验田里每亩下下去六十斤稻种。我爷爷和他争,他就冲我爷爷发火了,眼睛也没看我爷爷,朝着旁边说:不下这么多稻种,就收不了那么多的稻,你晓得什么?我是种田出身的!你祖上没种过田的,给我闭上嘴!

他自有办法,稻籽一层一层地撒,等底下的长出来了,上面的再播。等上面的发芽了,再播一层。他就是要在稻子上面长稻子。当时有一个简单的计算公式,一斤稻种可以收一百斤粮食,十斤就收获一千斤,六十斤就是收获六千斤。

他是全区的一把手,他的实验田亩产当然要定得高。是情势把他的实验田亩产定得那么高的,区长实验田的亩产定三万斤也不算过分,因为天津的亩产都达到十二万斤了,稻穗上面能坐人,报纸上都有报道。

但我爷爷这人,在这件事上,当时就是和他很有抵触。我爷爷的家传性情显现了。

在大韦庄,老包的实验田是他自己相中的。当时我爷爷带他去看了地,我爷爷说:这块地,原先是我家大爹爹昌年的,后来荒了8年,前年才种了油菜,地很肥,你看,油菜长得很好。老包手一指,说那块地确实很肥,就叫人把一片好油菜犁掉了,翻到底下去做肥料。那么好的油菜,马上就有收成了,说犁就犁掉了。我爷爷那时不大懂事,就像老包后来批评的那样,政治上不够成熟,还认死理,说老包那样做的不是,老包就开始对他有一些看法。

不过老包看在我家祖上何野的份上,没有太计较他,说:……韦国柱,我看到你这个人脾气了,以往你跟在我后头还年轻,现在我老了,你性格就来了。你就不能熬几年等我走了?

我爷爷那个人,喜欢动笔。凡事喜欢向上面写个反映意见什么的。他给组织上写信,分析当时农村的情况,他说,解放是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中国社会处于剧烈的震荡中,各种利益阶层都进行了重组,这又加剧了这种震荡。又加各种运动、天灾人祸,把人的心理都搞得非常敏感。所有的聪明人都被搞乖了,不说话了。老百姓就像鸭子一样,任人家领。大家很容易被谣言感染,总是能预感到不幸,心里对明天没底。如今大家之所以吹大牛,其真正原因是害怕。为了不恐惧,就吹牛壮胆。

他把很多个人化的看法呈给上面,他平时喜欢分析这些现象,喜欢记在小本子上,甚至把自己的想法寄给中央。省和地区的政府组织机关表扬过他,上面的许多人都晓得中国还有一个瓶底,瓶底还有一个干部叫韦国柱。我爷爷也得意。不过,是放在心里。当然,也有许多人对此不快活。起先,区里、县里两级组织对我爷爷另眼相看,很看中他。但后来忽然一下,就对他不感兴趣了。可能是他们怕他了,以为他是一个会写字的人,会在背后捣鬼的人。

老包和他生疏了。老包对他说:听说你……经常写东西给上面。……你晓得,我是个不认得几个字的大老粗,你写的东西我可都看不懂!

我爷爷晓得,他是在责备自己。

有一年,我爷爷到陡岗去收棉花。统购统销定下的任务,要是没有人去坐镇是没法子收上来的。哪家不想做件棉袄、添床絮的?这样,每天清早,我爷爷从瓶底区政府动身,晚上回来,有时很晚才回来,天天如此。

有一天,他走到一房(村名。有一房、二房、三房、四房村名)的时候,天上老大的月亮照着。他身上带了支旧枪,还带了几发子弹,带枪也是壮壮胆和吓人。他的背包里都是钱。那时,到江边去,不是胆大的不敢去,工作分工时干部都避开那些地方。我爷爷胆气足,就敢去。

事情倒是没有什么大事情,既没人抢他的钱,也没人敢不交棉花。但是,那一天晚上,他回来的时候,从一房走到了七房,到了陡岗那个独木桥的时候,一眼看见了对面有一个人在站着。桥两头都是沙地。长江破坝以后,江边一带都成了沙地。那天晚上有月色。我爷爷不敢走了,站在桥这头,粗声喊:哪一个?

对面的人不答。我爷爷心里想,那个人是不是也想过桥。他又连喊了五六声,那人都不答。周围没有人住家,最近的住家,离这里也有几里路。我爷爷再怎么喊,他都置若罔闻,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不动。

我爷爷想,大概他是被我吓了,可我爷爷也被他吓住了。

后来,我爷爷大喝:走开,到边上去!要不老子开枪了。

那人还是不睬,而且也不移动。

那时,我爷爷真的怕了,想往回走。瓶底离陡岗有九里路,他若回到收购站点,也有三里路。他手上有枪,于是就把子弹上上去。白天是不上子弹的,怕走火。我爷爷又大喊:到边上去,我要放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