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野之死(2 / 2)

太奶奶也在边上说像。爷爷让画匠再画一张大一点的,但是,何野坐不直了,他一只手扶着椅子靠背,歪在那里了,眼睛也好像隔着一层雾了。

之后,那画匠又画了几张,但我爷爷不满意,太奶奶也不满意。我爷爷说:能把人的精神画下来,恐怕只能画一张,不能画二张。

接着,他就扶何野到床上去了。

画匠又在家里的一张大桌子上,眼睛对着纸、笔,用比例尺,用镇纸的玉石,用许多铅笔,在那里放大画像。而我家何野,那时已经一声不吭地在家里的一张床上静躺着了。

画匠画了好几天的工夫。画匠晚上回家,第二天一早又来。桌上的东西都放着,不许我们碰一丁点。

何野死时,怀里抱着一个乌龟,人是木木的一个,似乎听不进去话,也说不出来话。他养了一把胡子,两边腮上也有不少络腮胡子。他坐在椅子上,而不是躺着。

他走了,他英雄一世,可在盛年时却把剑锋藏在鞘里,再也没有亮出寒光。

死前一段日子他很安静,有时在家一动不动地看一本鬼书,一看就是一天。其实,他并没有读那上面的字。

好多年,我一直在琢磨这个事。人世上,官、权、钱、位、名声这些东西,是真的东西,还是假东西?人摸到自己的小魂,摸到自己的命,才能真正地为自己而活着?

我爷爷到区上,和包安世说三爷何野去世了。

包安世听了,立即把门关上,和我爷爷在里面待了半天。老包前后没说两句话,心里很伤痛。他似乎比我爷爷还伤痛,他沉默不言。我爷爷更加难过了。他们两个男人,就这样哀悼何野。

我太奶奶说,曾经有一段,有人到我们家来说我太爷爷是日伪时的伪保长,要造我家的反,要把何野抓去游斗,事情弄得有点不可开交,后来老包发了火,才把事情压下去。

老包对我爷爷说,何野很重义气,他有后代,在上海,他和江南一个死去的县委干部的家属,之间好像有过一个孩子,但后来,那女的跟随组织到了上海,再嫁了一个有身份的人,何野晓得后,就不再找她。

终于,他激荡的一生,找到了一个平息地。

他隐姓埋名,在自己的家里,度过了余生。

我是他的后代,我不知道他这样活到死,懊悔不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