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乌龟(1 / 2)

 转眼又到了“共产风时期”,老天也没有把她的命取走。她这一个老精怪,还在人间盘踞,游动。但是,我家鬼屋里“太爷爷”脸上的麻点,还是被山后的李道士看出来了。

饿风(即共产风)的时候,大韦庄的食堂设在村头水塘边做豆腐的人家里。

当时村子里有炊事员、保管员,他们的油水大得很,权力也大。一般人家家里老的、小的,都按照革命工作的需要,分在了幼儿园、农场这些没油水的地方干活。

当时,我太奶奶很快就浮肿了。家里没有粮食,所有的人每天吃食堂。自己家不能开小伙,大家只能吃大伙。

我家太奶奶,她有一双天下闻名的小脚,可她那么大年纪了,还要做农事。

我家“太爷爷”那时很清瘦,每周在家辟谷两次,他真的开始学道学佛了。

既然太奶奶不愿意拆那间鬼屋,我爷爷韦国柱就带着自己的一家妻小住到区政府瓶底去了。他也曾经要接太爷爷太奶奶他们到那里去住,但他们死活不愿离开大韦庄。没有办法,韦国柱只好不定期地给他们带一些粮食回家,可他们两个老人总要周济这个周济那个。

当时,人人脸上有菜色,街上一个人走着走着就歪掉了,头往拐角里一冲,就昏死过去。人跟那些无力的小牲口一样。那时天下连小牲口都看不见了,都吃光了。

一般的人,最先饿死,后来,炊事员也饿死了。结局就是这样。

有些人临死前,身上生了一身的疮。当年那一种疮,让人身上的肉一块一块糜烂、脱落。死时,连大腿上的白骨都看得到。

我家“太爷爷”那时天天把我们家天井里的一只老乌龟抱在怀里。

那只乌龟很大,长年累月地在我们家的天井里。太阳照下来,老龟眯着眼,头跟着光线移动。乌龟背被我“太爷爷”抱得光净净的,以前村子里有一两个孩子最喜欢到他怀里来摸一把乌龟。

村里有个女人死了,她娘家来了人,手里拿着砧板、朴刀,坐在村子的巷廊子里,一边砍,一边诅咒,诅咒食堂里的人,骂他们分配不公,饿死了自己家的女儿。

我太奶奶说,这一种怨恨,在过去的年头里很常见,但后来,炊事员自己也饿死了,大家就扯了一个平。

我“太爷爷”手里拿着烟袋,用他的竹烟袋的铜头子敲着怀里的乌龟背,笔直地走过去,那拿着刀诅咒人家的人就要让开。村里人都以为他是我家太爷爷,他们是后来的居民,对我们家族早期的历史不清楚,这很容易原谅。他们不知道我们家有两界人、无魂人这些事。这不能怪他们。这也不值得和他们细解释。

有一天,我太奶奶迈着一双小脚,到村后一个水凼里去刷马桶,碰巧碰到了山后的李道士。李道士那人是个绝顶聪明的糊涂人。他在临解放前,把家里的家当全花光了,买了一个国民党副县长的官。可人还没到任,共党就把我们这里解放了。不过,后来政府也关照他,让他在山后耕读小学里教书,混口饭吃。

几天前,我们大韦庄炊事员因肥胖中风死了,李道士和他们家有多年的交往,这天,就被请来偷偷做一桩“送人”的事。解放后破除迷信,不再有职业道士,我们那一带的鬼事,都没有人张罗了。李道士当时也是一个教师,他是偷偷来“送人”的。

在水凼边上,李道士遇到了我太奶奶,就顺口问我家里的“太爷爷”可好。

我太奶奶神情散漫地说:还能熬几个冬天,就是听不见、说不出了。

突然,李道士神秘地对我太奶奶说:你家里的事,把我都瞒了七年!我听人家讲,讲你家里又有一个太爷爷,我就奇怪死了,我就想,你能瞒住别人,难道连我也能瞒住啊?……那天我看到了他脸上的麻点子,才晓得了真相!

我家太奶奶听了,立即眨巴个眼,急了,说:……啊?李道士你晓得了?……我求你千万别对人讲!你是高人!我对你磕头都行。

何野他是共党的人,他怎么不到共党的衙门里论功请赏,天天待在家里不是浪费了他一生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