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死亡舞蹈(1 / 2)

 昌年老婆在大塘边上勤死的事情,太爷爷坐在家里,听人讲了。转眼也听人声闹回来了,进了隔壁。太爷爷说:去,你们把昌年家里的给我叫过来。叫的人还没走,太爷爷又改了口,说:“别喊了,你们去把她房里的东西捡一捡,把剪刀那些东西都收掉,把房门锁上,别给她出来,就讲是我吩咐的。”

太奶奶在旁也插了一句,说:“昌年老婆这一阵子在家里作丑弄怪的,小时不裹脚,现在却裹脚,把那些裹脚带子也都收来,别裹了,搞不好她要用那裹脚带子上吊。……她要是出门,就派人跟着,塘边上、井边上都别让她去。”

昌年死后,汉卿一直在村子里调查这事。可是,汉卿怎么也断不了兄弟的案。

“没用的东西!”太爷爷骂他。

那一天,小二嫂子来了。太爷爷还是抽他的竹烟袋,问她话。

太爷爷平时不大跟一般人说话,一旦开口问人话,人家都不敢不答。

他阴气重,杀气重。他慢慢地说:“你真的看到昌年老婆跟叶四海在房屋里鬼搞?”

小二嫂子从水跳上被叫来,搓着在大塘里洗得发红的手,说:“没有没有,没有,真的没有。”

太爷爷又问她道:“你不是跟旁人家嚼蛆讲过了吗?”

小二嫂子连连说:“没讲过没讲过。”

小二嫂子摸不透我太爷爷问话的意思,她不晓得该讲什么话了。

我太爷爷那个人做事,总是慢条斯理地,冷静得很,高高在上,从上面朝下望着人,居高临下,别人永远别想看透他。他好像从天上看着人间,又像是从鬼界来的,什么都清楚。

那时,我太爷爷“噗”地吹了一口手上的媒纸,媒纸由暗火变成了明火,点了一窝烟,吸了,喷了一口,然后悠悠地说:“你别怕,……闹鬼闹鬼,有真鬼有假鬼,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小二嫂子可不要把真的讲成假的啊,要是那样的话,我会让我家死鬼昌年找上你门的!”

小二嫂子直哆嗦,一个劲地说:“我不晓得……不晓得,我真的不晓得,……二大爹,我家里小奶伢要吃奶了,我要家去喂奶了。二大爹,我走了,放我走吧,我走了,我小伢喉咙都哭哑得了!”

太爷爷生气了,突然朝前断喝一声,道:“别走!你不要被人家勤死这么一哄就吓倒了!你到底是怕死的,还是怕活的?活案我能断,死案我也能断!我只要你实话实讲。”

太爷爷那时用手一指我们家案几上的那些道士器物,墙上还有挂的,都是祖上传的,有些是早年花几担稻换来的。太爷爷清楚小二嫂子的特性,她是个这里讲了话、一步之外就要变的人。太爷爷不仅想让她讲实话,还想要她做个从头到尾咬定不变的人证。太爷爷就势吓唬她,对小二嫂子说:“你要是不实话实讲,我就让昌年晚上上你身边要口供!”

小二嫂子立即改了哭腔,也改了口,喊道:“饶人饶人,二大爹,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太爷爷厉声问:“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小二嫂子哭着说:“我诅咒,是真的,天打雷劈!还有……那天拦河坝那个瘸讨饭的,在我家门口没头没脑地说昌年那边屋里真好玩,女的摸男的脸,男的摸女的下身。我对讨饭的说,你别瞎讲,瞎讲的话,嘴要给人家掌烂得子!”

太爷爷派人到四邻八村去找那个瘸讨饭的,找到了,领回来,养在西边的牛屋里,供他吃供他喝。

那个年就过不安稳了。叶家屯上来了一帮子人,一个个血涌着,带着扁担棍棒,要动手打架,责问我们大韦庄干吗捆了他们村上的两个手艺人。我们大韦庄那时已经不像当年那么狠了,主要是因为河野走了,可还是不怕他们村的人,依然把叶四海和另一个杀猪的关着,连看一眼都没给他们看。

腊月二十四,到年底没几天了,要抓紧时间埋人。腊月二十五那一天一大清早,有人就在山边上挖了坑。那天大冷,平时像这么冷的天,山边是没人的。那天却是一个大晴天。越是大冷,越是大晴。那一天,就要活埋昌年老婆。由弟弟主事,来埋嫂子。汉卿是昌年的弟弟,排行老二,汉卿心里坚硬得很。家门不幸,一个兄弟被逐,一个兄弟死了,真是家里有**祟啊!按法律,她该当活埋;按私情,她伙同外人,谋害丈夫,让我们韦家的长房在命不该绝的时候含恨命归九泉,情理不容。我们韦家很看重生命,世世代代靠身上一点方术行世,小心谨慎地保全性命,驱逐了几个长人才家道兴旺起来,也算是像模像样的一户人家了,只是现在河野出了家门,生死不知,昌年这一个长房兄弟又在自家门口、在家人的鼻子底下,活拉拉地死在家里一个女人手中,怎能容忍?这个伙同害人的人,还有奸情!上千人在那大冷天里跟着跑,瞧热闹。前头揪着昌年老婆。

昌年老婆这一下子真哭了,在地上号冤,放瘫,赖着不走,把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都累得一身的汗。一个女人她死活就是赖着不走,你也拖不动她!前头的几个男人没办法,就轮流拖她,往前走,往新挖的坑那里去。

后来,就提着她的臂膀,把她悬空提起来,一截一截地跑。昌年老婆在空中跳舞,死命地缩着脚,又用脚刮地,乱蹬乱划。

那是一场精美的拒绝去鬼门关的舞蹈。

昌年老婆那天穿了一身新衣服,穿了新鞋,头也梳了一个漂漂亮亮的粑粑头,只是被路上的又哭又闹折腾得不像样子,新鞋掉了好几回。好几百人在跟着,等她坐在地上拖时辰穿好鞋。然后,又提起她来,一起往前走。坑是新挖的坑。山边上的红土一锹一锹地堆在旁边,都冻硬扎了。坑是一个四方体的长坑。昌年老婆看到了,哭得不像人样,一个劲地往四面挣扎,可几条有劲的胳膊不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