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扣(1 / 2)

 韦家大村庄是一个神秘的村庄。

苦扣,是我太爷爷的兄弟。他长得奇高,奇大,奇懒,懒得生蛆,人家都说他是长人。我们韦家实在没有办法,就赶他走,那是我太爷爷的主意。太爷爷还要赶他父亲走,因为他父亲也是很高很高的,高得怕人,家里天井瓦脊梁上长一根草,他一伸手就摘了,然后放嘴里嚼掉。我太爷爷的父亲从来不吃粮食,他要是吃粮食,那一天一定要吃一簸箕,所以他永远吃草。

我家太爷爷给自己的兄弟苦扣和他的父亲吹了无孔笛,可他们两个长人不愿意出门。两个懦弱的巨人,非常可怜地抓着门框,不放手,眼泪流个不歇。我太爷爷则威严地要他们背诵性命歌,他们俩死活不肯背。

太爷爷又给他们铁鞋,要他们走,他们也死活不要,他们不愿意出门去走天下。

但他们走定了,因为我太爷爷决定的事,是不能改变的。

最后,他们还是走了,住到了村边的山地上。

两个人就在山地上的沟坎子里生活,像蛇一样生活。我们韦家不认他。

到了年节,太奶奶偷偷让大儿子昌年送一张饼去给他们吃。那饼用线系好了,老大昌年拎着。昌年去了,老二汉卿也跟他一道去。他们两个都是小孩子。苦扣和他父亲父子两个人住的地方,屋不像屋,墙不像墙,孩子很怕他们。他们实在太高了,眉毛和眼睛隔得老远,脸很长,人坐在地上,两条腿弓起来就能吓得死人。他们天天坐着,永远坐着。

两个小孩子把饼往那里一甩,人就跑掉了。

他们把饼挂在脖子上,一天吃两口。

吃完了口头的,底下够不到的,就不吃,随它干掉。

他们坐在那里,一点也不想动,他们连动一动都懒得动。他们得了巨人症,整天乏力。苦扣不敢站起来,他比他大大还要高一个头,所有的大人都能从他胳肢窝里钻过去,就像小鱼条子从网里溜掉一样。他父子两个一道走路上,人家都会跑去瞧,即使他们佝偻着腰。如果他们两个中间,一个人走出去了,别人看见了一个,就赶紧找地方躲起来,看见了两个,就立即倒地装死。

过了一年,苦扣的大大死了,世界上就只剩下苦扣一个人了。他孤苦伶仃,还生活在野地里。乡亲们凑了点钱,我们家当然拿大头,但钱是托人偷偷送去的,明处我们不承认他们和我们是一家。

我太爷爷要面子,他一生最看重的就是面子。

这在今天也不敢想像,一个道士,怎么能让自己的亲爹像蜈蚣一样活在野地里?还有没有人性了?再说你是替人做生死的,你职业就是这个,你怎么能不好好发落自己的亲爹呢?但太奶奶说,那年头那个道人住我们家里,太爷爷把他当菩萨拜,一切都听他的。

那个道人和太爷爷想的是,如何改变一个家族的命脉,子孙都长成巨人,那不真是丢丑丢死人了!

旷野里做丧事,苦扣这个人哩,特别没用,什么事都不晓得张罗,他骨骼长得奇大,见了人只晓得磕头。他住的那破屋很小,棺材里盛着他大大。棺材大,棺材板也薄,钉也钉不严实,就停在外面。

奇事出在发丧之前一天的下头晚上。那时天开始下雨,季节是深秋,冷雨飕飕地打在棺材上,风刮着,也很有劲,苦扣怕他大大淋雨,就想把他大大搬到屋里去,于是,他就走到屋外头去喊山边讨饭村的有名的老脱子和阿棍。

三个人回来了,张望着,不敢抬,怕把棺材抬散了板。三个还缺一个。那时,正好有个讨饭的在伸头,他那几天都没走,看这有丧事,以为有油水。于是就把他叫了来。

那讨饭的是个瘸子。于是,三个人就随着讨饭的一瘸一拐的步态,把苦扣大大抬进屋。抬杠和棺材是钉在一起的。棺材放在外面的两条板凳上,板凳是从人家借来的。起抬杠抬棺材时,板凳还稳稳地在雨中。

可是,他们四个人抬着进门时,好好的,身后支棺材的一条板凳“空咚”一声倒下了。

几个人都回头一看,那板凳已经四脚朝天,湿漉漉地睡在雨里。

那是第一次显神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