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掌柜没想到他连这么多年前的细节都了解的一清二楚,一张胖脸刷的就白了,冷汗涔涔而下。
他本能的想去喝茶,却发现手抖的厉害,茶杯和茶托底部不断碰撞,咔嚓嚓响成一片。
肖明成也不催,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看着。
潘掌柜像被抽了骨头一样,软软滑跪到地上,只觉空气都凝固了,“大人,大人饶命,草民知错了,草民刚才没有说实话,但后来草民也是真的害怕了,所以不顾和他撕破脸,把那些药物都按成本价卖出去了!草民忙活了大半年,刨去人工和路费一文钱没赚呐!也算功过相抵了吧?”
他本来也不想撒谎的,可谁知道旺河突然死了,一开始他确实非常高兴没错,但后来却越想越不对:汪河死的不明不白,那平时跟他最不对付的自己岂不就成了嫌疑最大的?
万一这官儿查不出什么来,非要抓个替罪羊的话,首当其冲的就是自己呀!
“汪河确实有错,你却也不是什么好货,打量如今死无对证就要信口胡说吗?”
肖明成喝道。
几个交锋下来,潘掌柜已经再也没有挣扎的勇气,乖得跟什么似的,“草民有罪,草民知错。”
见敲打得差不多了,肖明成才问:“你最后一次见到汪河是什么时候?
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有无人证?”
连番惊吓之后,潘掌柜胖胖的身体都萎缩了,老实道:“是年前的腊月二十七,在李家银楼,我们俩遇上了,忘了怎么开始的,反正他诅咒我生意一年不如一年,三年之内喝西北风;我就回敬他断子绝孙,生儿子没屁/眼儿……证人的话,半条街应该都听见了。”
也不怪他害怕,整个平山县的人都知道他们俩新仇加旧怨,相见分外眼红,偏汪河出事前两人还干了一仗,如今汪河死了,他简直就是头号嫌疑人人选。
“大年初一呢?”
最后见过汪河的神秘人便是初一早上出现在白云寺的。
潘掌柜搓了搓手,到这会儿还不忘踩汪河一脚,“草民这一大家子有儿有女的,两边父母还都健在,自然是忙着三代同堂,其乐融融。
因初三开始就要四处走亲访友了,大人,草民一年到头应酬不停,也就那两天能清闲一回,守完岁之后就打发老婆孩子前头玩,初一初二基本上都是自己在房中睡觉。
啊,偶尔也在院中散步,家中上下百十口主仆都可以作证。”
抛开对汪河无处不在的敌意之外,潘掌柜应答自如,神态自若,看不出任何心虚,不过有一点:他口中的人证全是潘家人!
潘家上下主仆一百多口人全都仰潘掌柜的鼻息过活,别说替他作证,就算为他杀人又有何不可?
“你的人自然都向着你,”肖明成凉凉道:“还有其他人吗?”
“这?”
潘掌柜急得脸都红了,“这大过年的,谁没事儿跑别人家去?
大人,您这实在是难为草民啊!”
“并非本官难为你,而是你难为你自己,”肖明成不紧不慢道,“你也知道自己是头号嫌疑犯,若无切实铁证,本官也不好为你说话。”
潘掌柜整个人都凉了,向后跌坐在地,一张胖脸上满是冷汗,两眼发直道:“等等,大人等等,容草民再想想,再想想……啊有了有了!”
他激动地喊道:“妓,草民曾招过妓!”
阿武:“……噗”
短暂的沉默后,肖明成善意提醒道:“潘掌柜不必如此大声宣扬。”
口口声声“一年到头难得清闲,那两日都在房内睡觉”,合着不是自己睡啊。
回过神来的潘掌柜面上紫红一片,好像只要轻轻一戳就能喷出血来,他讪讪道:“草民的婆娘极厉害,不能容人,草民也是没法子,就偷偷命心腹找了天香楼的歌姬文惠,悄悄从后门溜进来……”
因此事做的极其隐秘,无人发觉,他潜意识里当根本没做过,结果现在二十天过去了,骗得他自己都差点信了。
歌姬?
也不是什么有人品保障的群体。
肖明成眉头微蹙,“本官稍后会命人去天香楼核查,案子水落石出之前你不许擅自离开平山县城,莫要多生事端。”
潘掌柜恭敬地应了,见肖明成起身要走,又亲自送他到了门口。
“对了,”本要上马的肖明成突然转过身来,意味深长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尤其你做着药材买卖,更与百姓性命息息相关,若操作得当也不失为一桩善事。”
潘掌柜用自己数十年的生意经验发誓,他好像听见了言外之意,但经过刚才一番敲打,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好试探着问:“草民愚钝,还请大人指点迷津。”
肖鸣成微微扬了扬眉毛,漫不经心道:“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本是一件喜事,奈何许多病症也是如此,可怜百姓生活艰难……”
潘掌柜秒懂,忙热情道:“草民也有此担忧,正想着二月里办几场义诊,若有家贫者,药材自然也是赠送的,不知大人可否应允?”
肖明成微微颔首,“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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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与此同时,度蓝桦正在询问前来认尸的苏开。
“说起来,正月初四你进城探望姐姐姐夫时,他们礼佛未归,你说自己住在客栈里等?”
汪河腰缠万贯,空屋子不知有多少间,他统共就这么一个妻弟,留下住几晚怎么了?
而苏开生活拮据,日常便精打细算,可为何偏偏舍得花钱住客栈?
这不是很矛盾吗?
苏开用力抿了抿嘴,“夫人怀疑是我害了自己的亲姐姐吗?”
他风尘仆仆的赶来,见到的却是姐姐面目全非的尸体,当场泪崩,现在两只眼睛还是红肿的。
度蓝桦固然同情他的遭遇,但也不会单纯因为同情而放弃任何一点怀疑,“你不要误会,在案情查明之前,所有人都是嫌疑对象,谁也不能例外。
如果我的问题对你造成困扰,那很抱歉,但一码归一码,我还是希望你能如实回答,若有隐瞒,大家都很麻烦。”
苏开很用力地看了她一眼,好一会儿才挪开视线,声音沙哑道:“想必夫人也猜到了,草民与姐夫的关系其实并不好……”
因为苏梅迟迟未有身孕,汪河和他爹娘意见很大,再加上后来汪河生意有了起色,两家家境过分悬殊,汪家人越发觉得是苏梅高攀了,自然也瞧不起苏开这个弟弟,每次他来都没有好脸色。
恰在此时,外头传来汪河爹娘的哭喊声,除了哀叹儿子早逝之外,还夹杂着许多对苏梅的辱骂,什么不下蛋的鸡、扫把星……
有几个衙役上去劝说,奈何老两口悲痛欲绝丧失理智,根本听不进去。
别说苏开额头青筋暴起,显然怒极,就连作为旁观者的度蓝桦也听得无名火起:生不出孩子来究竟是什么原因,你们真的没有一点逼数?
临了临了了,竟然还想往儿媳妇身上泼脏水,真是令人作呕。
有个衙役进来回话,说汪家老头儿和老太太拒绝带苏梅回去,只道她是丧门星,让他们汪家绝后不算,如今又克死了他们唯一的儿子,不配入汪家祖坟。
苏开睁着猩红的眼睛,青筋暴起地冲着外头喊:“你们汪家人骨子里淌的血都是臭的,我们苏家人就是去街上要饭,也绝不再踏进你家门槛半步!你儿子合该下十八层地狱,你们家下辈子,下下辈子,也都是绝子绝孙的烂命!”
外头突然静了片刻,然后汪家老太太从喉咙中挤出一声尖利的,犹如杀鸡般的鸣叫,朝着苏开所在的屋子大声咒骂起来。
汪老头儿也在旁边帮腔,那满口污言秽语就如同大街上翻了的大粪车,度蓝桦只听了一两句就觉得脑门子突突直跳,她算明白汪河的性子是怎么养出来的了。
有这样不讲理的爹娘,汪河能是什么好货?
“吵吵什么!”
她一脚踹开门,冲着院子里发疯的老太太喝道,“这里是衙门,岂容你撒野?”
又对旁边几个被撕扯的十分狼狈的衙役道:“你们做什么吃的?
赶紧把人丢出去!若是再闹,便以咆哮公堂论处!”
几个衙役面面相觑,才要说这事儿算不得咆哮公堂,但转念一想,这种小细节谁在乎?
他们也早就被弄烦了,之前顾忌着两位老人家老年丧子不愿意动粗,可现在夫人都发话了,还等什么?
这些年汪家两个老货因儿子有钱,很是被惯得不知天高地厚,方才又见衙役们客气,越发气焰嚣张。
谁知半道上突然跳出来一位看着就极其厉害的官太太,这才怂了,又嘟囔几句,便讪讪地带着儿子的尸骨走了。
重新安静下来之后,苏开才哑着嗓子道:“草民虽穷,却也有几两硬骨头,不想姐姐难做,更不想叫外人戳脊梁骨,说我们苏家人卖女儿,连带着小舅子一家都扒上来吸血……主人在时草民尚且不去住,更何况主人不在?”
度蓝桦点了点头,这倒也说得通,“不过你姐姐一直没能生育这件事,难道你们就没怀疑过是汪河的问题?”
之前肖明成就查看过两家的户籍档案,汪家多年来都是子嗣艰难,其实就是遗传体质问题,先天不行,根本怪不到苏梅头上啊!
“自然有过,”苏开叹了口气,“草民之前就跟姐姐说过,而且后来汪河也收了几个房里人,都没有动静,姐姐多少也察觉到了,听说还跟他吵过几回,可又能如何?”
还“又能如何”?
怎么就不能了!度蓝桦听不得这种窝囊事,忍不住道:“你姐姐年纪也不大,既然汪河待她不好,又将过错一味怪在她身上,何不改嫁?”
“草民劝过!”
苏开突然激动起来,语气也哽咽了,“可,可她不舍得,说什么既然嫁了人便要从一而终,生是汪家的人,死是汪家的鬼……”
度蓝桦没话说了。
自己作死,非要吊死在一棵歪脖树上,外人能有什么法儿?
苏开用力抹了把眼泪,又哭又笑,“如今,她可算如愿以偿了。”
“唉,你节哀,”度蓝桦叹道,“他们没有孩子,难道就没想过从外头抱养一个?”
苏开擦了把脸,摇摇头,“草民也只是一年过来一趟,他家的事草民不问,也不知道。”
度蓝桦皱了皱眉,一时间也难分真假。
“对了,方便告知下你年三十和大年初一在哪儿吗?”
苏开略回忆了下,“三十在家守岁,初一还带着家里人去村长家拜年了。
三十夜里草民还给前街的魏奶奶送过饺子,她跟村长一家都能作证。”
度蓝桦愣住了:他竟然在家?
!
去通知苏开的正是黄兵,方才她还特意问过,从苏开家所在的后河村到平山县城要多久。
黄兵非常肯定地说,后河村道路崎岖难行,距离平山县城又远,就算骑着骡马一刻不停地走,少说也要足足两个时辰,若要去白云寺,至少要再加一个时辰。
也就是说,哪怕一切顺利,往返苏开家和白云寺至少也要六个时辰,足足十二个小时!
就算苏开是送完饺子后立刻出发,也根本来不及往返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