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2)

他则继续收拾着玻璃碎片。

望着他的背影,她忽地胸口一紧,好一会儿,试探地问,「修篁,礼拜六我晚上没班,我们一起吃饭好吗?」

「好啊。」他漫应,心神茫然,像走了千里远。

向晚,彩霞满天,映得乌来瀑布对岸一株粉色春樱,更加婀娜多姿。

胡蝶兰仰起头,着迷地欣赏满枝盛开的花蕊。

「修篁,你还记得这里吗?」她柔声问着伫立她身畔的男人,「我二十岁生日那年,你带我来这里赏樱。就是在这株樱花下,你问我,能不能成为你的女朋友──记得吗?」

「嗯,我记得。」过往的回忆如潮水,一波一波拍打着沈修篁,虽然他挺拔的身躯仍屹立不摇,胸口却不禁微微震颤。

「你记得那时候我是怎么回答你的吗?」美眸流转,深情地凝睇他。

他闭了闭眸。

「我记得。」那天,她羞怯地听着他的表白,粉颊娇艳,比今日的晚霞还要迷人几分。「妳说,你的心跟人,一辈子都只属于我。」

「嗯。」她娇娇笑了,笑靥如花,细长的手臂揽住他腰际,依恋地偎入他胸怀。「我一辈子都是你的。修篁。」

他深吸一口气,心韵忽地迷乱了。

「你的心跳得好快啊。」她倾听着他心音,唇角浅扬,「你记不记得,自己也说过相同的话?」

「……我记得。」

她甜甜笑了。

春风拂来,吹开漫天樱花雨,落在她与他的肩上。

她看着坠落满地的樱**,那柔弱清艳的姿态,教她不觉有些惶恐。

「花要谢了,修篁。」她抬起头,眼眸难掩淡淡惊惧,「这么快……就要谢了。」

「傻瓜。」他捏了捏她瘦弱的手,「樱花的花期本来就短。现在都四月了,也差不多该谢了。」

「我好怕。」

「怕什么?」

她别过头,粉色**发着颤,宛如随时会雕零的樱花。「我怕……自己也活不了多久。」

「怎么会呢?」他握紧她纤细的肩膀,焦急地斥她,「不许你胡思乱想。」

「对不起,我不该乱说话。」她急急道歉,「只是──」羽睫垂敛,「我真的很怕这个病有一天还会复发。」她的嗓音,好轻好轻。轻得教他心疼。

他一把搂住她,安慰地轻抚她逐渐显现光泽的秀发。「别怕,小兰,别怕。」

她紧紧回抱住他,「答应我,修篁,一直陪着我好吗?我不想再一个人了,那两年……真的好苦。」

她闭上眸,想起在美国对抗癌症那两年,身子一阵阵颤抖。

「我好像……一个瞎子,每天都在摸索着。我不知道等在前面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我什么都看不见。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一直想你,一直想你──」说到心酸处,她眼眶不禁一红。

他听了,心如刀割。

他能想象她的痛苦,能想象她的恐惧。她是那么柔弱的一个女孩啊!怎能承受得了日复一日身体与心理两方面的交互折磨?

当初她为什么傻到要骗他?她该让他陪在身边的!

「小兰,你真傻,真傻!」他忍不住深深叹息。

「修篁,我们今晚住在这里好吗?」她扬起容颜,期盼地望他,「我好想回到那天,那天我们真的好快乐。让我们一起回到从前,好不好?」

她热切地问,他听了,却不知该如何回答,眼中滚过深沈暗影。

「恋梅,要走了吗?」爽朗的声嗓在韩恋梅身后扬起。

她回眸,望向急急追来的李京俊。「有事吗?」

「妳今天晚上有没有空?我请你吃晚餐。」他笑道。

「怎么突然这么好?」她笑睨他,「中乐透了啊?」

「礼拜六晚上,又是学妹生日,总得表示一下心意啊。」

「改天吧。今天晚上我有事。」

「原来我迟了一步,佳人已经有约?」李京俊夸张地叹气,「那好吧,反正我只是个学长,哪比得上男朋友重要呢?」戏谑地挥手,「要走快走,去去去!」

「那就再见啦。」韩恋梅也不啰唆,玉手扬了扬,潇洒离去,轻快的步履泄漏了她愉悦的心情。

李京俊看着,搔了搔头,放心地微笑了。

她穿着浴衣朝他走来,秀发拿发簪松松挽起,羞涩婉约的模样一如多年前那个浪漫夜晚。

那晚,她怀着满腔爱意,将处子之身献给了他……

过往的记忆如落雷,狠狠劈向沈修篁,他手一颤,差点握不住茶壶把柄。

「你……泡完温泉了啊。」他慢慢斟茶,眼观鼻,鼻观心。「过来一起吃晚饭吧。」

「嗯。」胡蝶兰颔首,在他身旁坐下,白玉般的手接过茶杯,送入红唇浅尝。

她低头喝茶,浴衣前襟微敞,隐隐约约露出一截莹白胸膛。

沈修篁身子一僵,清楚地嗅到从她身上传来的香气,那味道淡淡的,却奇异地撩人。

他急忙拾起筷子,递给她。「吃吧。」

「嗯。」她柔顺地接过,氤氲的眸却直直盯着他。

他被她看得一阵不自在,「干嘛这么看我?」

「没事。」认出在他俊脸漫开的一抹可疑的红,她忍不住轻轻笑了,笑容甜美,春意盎然。

她放下筷子,倾身偎向他──

他不在家。

打他手机没人接,来他家也不见人影。

究竟去哪儿了?

面对一室静寂,韩恋梅忽地觉得有些孤单。

他忘了今晚和她约好了吗?

拿出手机,她按下了重拨键,不一会儿,一串悠扬的和弦乐声在屋内某处扬起。

她听着熟悉的古典乐。这不正是他手机铃声吗?

她寻音找去,总算在他房里的床头柜发现了正声声作响的手机。

这糊涂蛋!居然忘了带手机,怪不得都没人接了。

她摇摇头,将自己手机话盖盖上,拾起他的手机,百无聊赖地玩赏。忽地,她身子一僵,瞪着手机上的彩色萤幕。

萤幕上,原本该是她的彩照,不知何时,换上了一幅风景图。

大概是怕胡蝶兰看到她的照片吓一跳吧。

她安慰自己,虽然替他找了借口解释,可这理由,仍让她心头悄悄涌起一股酸。尤其,她又瞥见了胡蝶兰传给他的简讯。

亲爱的,你吃过了吗?

亲爱的,今天陪我去海边好吗?

亲爱的,我好想你。

这一则则简讯,一声声亲爱的,绞痛了她的心。

直到这一刻,她才透彻地领悟,自己正跟另一个女人,分享着同一个男人。

他的手机里,同时存着两个女人传来的简讯,他的时间同样分割给两个女人。

是不是他的拥抱、他的吻、他令人心醉的温柔与体贴,也同样均分给两个女人?或者,另一个女人比她得到的还多一些?

「不!我不要想!不能再想!」再一次,韩恋梅用凌厉的痛斥强迫自己逼开不受欢迎的念头。

她丢开他手机,颓然坐倒于他床上。

他一定会回来的,一定马上就会回来。今天是她生日,他曾经说过,无论如何都会陪她一起过,不是吗?

在他生日那晚,他曾经许诺,会给她一个同样欢乐的生日,不是吗?

所以他不会忘的,一定会记得。她在心底不停地说服自己。

屋内仍然安静,静得连墙上滴答作响的时钟,都清晰可闻。

夜渐渐深了,窗外来自对街的霓虹,一盏一盏灭去,就连偷偷溜进的月色,也慢慢黯淡。

十一点半。

她的生日,还有半小时就过了。

韩恋梅站起身,忽地再也受不了屋内这一片深沈浓重,教人透不过气的寂静。她拉开抽屉,捧出沈修篁珍而重之收藏的木雕音乐盒,呆呆看着。

旋紧发条,盒内传出断续乐声,几秒后,便悄然逸去。

她只得再上一次发条,一次,又一次。一面听着,一面低低跟着哼起来。

Hello,isitmeyou-relookingfor?

“CauseIwonderwhereyouare,andIwonderwhatyoudo?

Areyousomewherefeelinglonely?

Orsomeoneislovingyou──

(哈啰。你寻找的人是我吗?

我猜想着你在哪里?做些什么?

你感到寂寞吗?

或者,某个人正爱着你──)

她哼唱着,嗓音也跟那破碎的乐音一样,逐渐破碎。

他寻找的人,不是她吧?

他最爱的人,不是她吧?

在她孤单地等着他的时候,他也许正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甜蜜相拥──

她恍惚地想,当钟面长长的指针跨过十二,一直锁在她眼眶里的泪珠,终于逃脱。

每个女人都说,温柔体贴的男人,才是好男人。

她们错了。愈是温柔的男人,愈容易让女人执迷不悔,愈深情的男人,愈容易扯碎一个女人的心。

她们错了。男人再怎么花心,再怎么浪荡,再怎么麻木,也比不上温柔的可怕。

温柔的男人,才是最坏的男人,才最容易令一个女人受伤啊!

「你在哪里?」她躺落床,湿润的颊贴着床单,朦胧无神的眼瞪着不存在于此的男人。

他究竟在哪里?正做些什么?

年少的时候听这首英文老歌,只隐隐感到惆怅。直到现今,她才恍然明白其间深深沈淀的哀伤。

原来,这样的问题是毒药,能渐渐侵蚀一个人的心房,能一点一点,夺去这人的生命力。

思念是苦,猜疑,更苦。

她还能等他多久?还能像这样猜想多久?还要多久,她的心才会真正宣告死去?

她不知道,只能瞪着天花板,不停自问,不停让这样的问题折磨自己,一夜无眠。

月亮隐去,朝阳升起,灿烂的光芒洒进室内。

黑夜与白昼交替了,可她仍然一动也不动,静静躺着。

时间,在迷惘茫然间缓缓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细微的声响从房外传来。

他回来了吗?

她仓皇起身,强抑着晕眩步出他卧房,可当她踉跄来到通往客厅走道时,一道清柔声嗓冻住她步履。

「好久没来你家了呢,修篁。不知道有没有变呢?」

是胡蝶兰!

原来他……真的和她在一起。

韩恋梅身子一僵,脑海瞬间空白,木然站在原地。

背对着她的胡蝶兰没发现她,可沈修篁却看见了,温文俊秀的脸上写满震惊。

她茫茫回视他复杂的眼光,不闪不躲,也不说话。

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也许,是在等他主动向她解释,等他对胡蝶兰坦白。

可他,什么也没说。

「小兰,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跟我来。」他牵起胡蝶兰的手,狼狈地退出自己的家。

望着两人相偕离去的背影,韩恋梅身子慢慢虚软,沿着墙滑落。某种奇怪的笑声,低低逸出她的唇。

她笑,沙哑地、嘲讽地、悲伤地笑。明明是该哭泣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她只能歇斯底里地颤笑着。

她笑着,酸涩的胸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碎了。<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