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2)

「谢谢胡伯伯。」他接过,啜饮一口。

「你来了就好了。」胡父欣慰地看他,伸手按了按苍茫眼角,「你不知道,小兰等你等得多心急。」

小兰!

沈修篁闻言,胸口一扯,深眸左右张望,「她人呢?」

「她从六点多就一直坐在客厅等你,刚刚才进房。」胡父苦笑,「我想她大概以为你不会来了,躲在房里哭吧。」

「我去看她。」沈修篁立刻起身。

「好啊,好啊,你去安慰安慰她也好。」胡父跟着站起身,握住他肩膀,「修篁,我知道我们不该帮着她来骗你,可请你体谅我们两个老人家,我们也是不想看到小兰痛苦。」

「我知道。」

「小兰她……这两年真的过得很苦,连医生都说她能撑过来简直是奇迹,你看在她这么苦的份上,不要怪她好吗?」

「……我知道,我不会的。」

「那就麻烦你了。」

「嗯。」沈修篁点头,安慰地拍了拍胡父的肩膀后,转身朝胡蝶兰的卧房走去。他叩了叩紧闭的门扉,毫无动静。

「是我,小兰。」他轻喊,「开门好吗?」

回应他的依然只有绝对的寂静。

他蹙眉,心念一动,担心她做了什么傻事,不顾一切地打开门。「小兰?」

房内,一片漆黑,唯有屋外霓虹透过窗扉忽明忽灭。

他按下电灯的开关,不一会儿,温婉的光线洒落,映亮床上一个抱膝而坐的纤瘦倩影。

「小兰。」他走近她,在床沿坐下。

她扬起埋在膝间的容颜,不确定地望向他,泪眼迷蒙。

「小兰。」他看着那枯瘦到几乎可用营养不良来形容的脸孔,胸口一闷,「对不起,我晚到了。」

「我以为……你不来了。」她鼻尖发红,晶莹的泪珠悄然滑落。「我以为你不肯原谅我。」

「我没有,只是有点事。」

「修篁!」她忽地抓住他臂膀,仰望他的眸满蕴祈求,「你是不是还怪我?你怪我骗你吗?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他柔声道。

「我只是好怕好怕。」她哽咽着,「我怕自己活不了,更怕自己就算活着,也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不想……不想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啊!」她双手掩脸,痛哭失声,「我现在好丑,好丑……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

「别这样,小兰,别这样。」他心疼地拥她入怀,「你一点也不丑,只是瘦了点,多吃点东西养胖自己就好了。」

「可是我……我的右边──」

他明白她想说什么,温柔地拍抚她颤动不已的背脊,「没关系的,已经没事了。」

「不,你不明白!」她猛然抬起头来,嘶声喊,「它是假的!不是真的!是医生帮我重建的义乳,它不是真的!」

「真的假的又怎样呢?」他柔声劝慰她,「你还是你啊。胡蝶兰就是胡蝶兰,不会因此而改变的。」

她怔怔地看他。「真的吗?你真的……这么想?」

「嗯。」他点头微笑,那笑,好温和好斯文,正是她记忆中最思念的微笑。

眼泪,沿着她苍白的颊,一颗一颗坠落。

「我好想你!」她揽住他颈项,心伤地哭泣,「我好想你,修篁。这两年来,我天天想着你,连作梦也梦见你,我好难受……真的好难受,我好怕好怕,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你。你知道吗?我做复健的时候,好痛好痛,好几次都想干脆死掉算了!」

他心一扯。

这两年,她究竟独自承受了多少折磨?那么温雅文弱的她,究竟是怎么撑过这残酷的一切的?

他心痛不已。

「别这样,小兰。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吗?不是又见到我了吗?」他哑声诱哄她,「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对不起,修篁,真的很对不起。爸妈说你以为我死的时候,好难过好难过,像行尸走肉似的,是我害了你,都是我不好。」

「没关系的,小兰,已经过去了,都过去了。」

「你肯原谅我吗?」她颤问。

「嗯。」他点头。

她紧绷的神经一松,快乐的浪潮像蝴蝶展翅,一拍拍袭来。她紧紧攀住他肩颈,又哭又笑。「谢谢你,修篁,谢谢!我好高兴,真的很开心。」

「那最好了。」他微笑,「你太压抑了,要放开胸怀一点,知道吗?这样才会快点胖起来,脸色也会好看很多。」

「嗯,我知道。」她乖乖点头,柔弱的身子偎入他怀里。

「走吧,我们去吃饭。」

「好。」她轻声应,退开他胸怀,瞥了他一眼后,忽地垂落羽睫,娇声道,「我好爱你哦,修篁。」

她羞涩地表白,丝毫没注意到他身子因而一僵。

窗外,细雨霏霏,像一张迷蒙的网。

那是爱捉弄人的上天随手织就的情网,对着世间男女当头罩落,看着他们在深陷其中爱怨嗔痴,以此为乐。

好残忍啊!

韩恋梅支着颐,怔怔凝望窗外暗夜,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酒杯。

「怎么又发呆?」半无奈的男性声嗓拂过她耳畔。

她心神一凛,回眸迎向李京俊若有所思的脸孔。

「对不起,学长。」她意兴阑珊地,「我在想点事。」

「搞什么啊?把人拖来Pub喝酒,却又自顾自地发呆。你当我是透明人啊?」他夸张地叹气。

「不好意思。」她勉强牵起嘴角。

他皱眉,「你最近怎么了?恋梅,老是心不在焉的。」

「没有啊。」

「还说没有?周护士长告诉我,光是这礼拜你已经出了三次差错了,上回连病人的病历都填错了。」

「嗯,是我不小心。」她温顺认错,「对不起。」

「就这么一句对不起就算了吗?你知不知道,搞错病人病历的后果是很严重的。这次幸好及时发现了,否则我看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知道。」她容色黯然,「对不起。」还是这么一句。

李京俊只能叹气,闷闷地饮了一口酒。

「究竟怎么了?恋梅。」他搁下酒杯,关怀地问,「你这阵子真的不对劲。」

她别过头。

「妳倒是说话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啊。」

「还想骗我?」他盯住她,「是不是跟沈修篁吵架了?」

「没有!你别乱想。」她急急否认,可脸色却刷白了。

李京俊立刻明白自己切中了要害。「那家伙做了什么事?他欺负你吗?你告诉我,我替你出气!」他慷慨激昂地。

「我说了没有。你别瞎猜好吗?学长。」她无奈地白他一眼。

「好吧。」他摊摊双手,眼见自己问不出什么来,只得转了个话题。「对了,院长有跟你说那件事吗?」

「什么事?」

「就是组慈善医疗团的事。到南美的偏远地区,替那些村民看病。」

「啊,那个啊。」韩恋梅点点头,「院长跟我说了。」

根据院长的说法,这是台北市几家私人医院与红十字会合作的慈善计画,他们打算组成两支五人医疗团队,派驻南美落后地区义务服务一年。

「你想去吗?」

「我还没决定。」她摇头,「可能不会吧。」

「怎么?舍不得离开男朋友啊?」他嘲弄她。

她没说话,墨睫发颤。

「既然这么舍不得他,今天怎么还有空拉我来喝酒?」他有意无意逼问,「礼拜六晚上耶,居然没跟你的宝贝情人约会?」

「……因为他爽约了。」她突如其来地。

「什么?」他一愣。

「他放我鸽子!」她蓦地转过头,瞪视他的眸燃着烈火,「这样你懂了吧。」她忿忿然端起酒杯狂饮。

「妳说沈修篁放你鸽子?」

她点头,咬了咬牙,「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望着她黯淡的脸色,「究竟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她苦笑,招手跟侍者再要了一杯调酒,才慢慢对他道出一切缘由。

听罢,李京俊频频摇头,不敢相信。

「怎么有这么玄的事?那他……我是说你们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韩恋梅烦躁地摇头,「我只知道,修篁最近几乎所有心思都放在胡蝶兰身上。陪她去医院复诊,跟她家人吃饭,带她到户外散心──」她伸手覆额,忽地觉得好疲倦,「她总是需要他,他也都义不容辞。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也许他根本不爱我,也许他还是爱着她……」

「不会的,恋梅,别胡思乱想。我相信沈修篁不是那种三心两意的人。」

「你不懂,学长,这不是三心两意的问题。」她打断他,「而是……他一直就爱着她啊!他爱了她十几年,怎么可能说放就放?而且她也不是故意骗他,她是有病啊!」她哑声喊,苦恼地抱头。

他不忍地看她,「恋梅──」

「我该怎么办?」她忽地拉住他的手,迷蒙的眼求救般地望向他,「学长,我真的很想大方一点,洒脱一点,我一直告诉自己别去跟一个病人计较。可是我……我也是人啊!我也会吃醋的,我真的好嫉妒──」

「别这样,冷静一点,恋梅。」他劝她。

可她却无法冷静,遭酒精炙烫的脑子情不自禁转着疯狂的念头。

她紧紧拽住李京俊手腕。「学长,你说他们现在在一起做什么?」

他是不是正抱着她,温柔地安慰她?他也像吻她一样吻着她吗?她失神地想,失神地瞪着李京俊。

他默然无语,不曾经历过感情伤痛的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为情所困的她。

「他们会上床吗?你说,修篁会不会背着我又跟她在一起?」她沙哑地问,眼眶泛红,教这盘旋心头多日的恐慌折磨得几乎发了狂。

「不会的,恋梅,别乱想了。来,喝点水,定定神。」

她楞楞接过玻璃杯,楞楞饮下一小杯。待清凉的水滚过她焦渴的喉咙后,她才慢慢寻回濒临失却的理智。

「我真无聊,对不对?」她苦苦笑了,摇头嘲弄着自己,「我像个歇斯底里的妒妇!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她又喝了口水,认清李京俊担忧的表情后,长长叹了口气,「别担心,我没事了。」

「真的没事?」

「放心吧。」她平静下来,低声对他保证。

她一定要学着看开一点。

因为她不想令沈修篁为难,更不想让自己成为一个令人厌恶的女人。

所以她只能……看开一点啊!

韩恋梅敛下眸,眼底隐隐滚过一丝苦涩。<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