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处再普通不过的居室,屋子里的陈设与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相去甚远。岁月的流逝,不单单让这普通的屋子多出几分落寞陈旧的气息,也使人在第一眼见到的一刻,免不了有一些异样的沉湎,既沉湎于猜测这主人的过去,也沉湎自己似乎已耽溺掉的时光……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触,说不清楚。但却要缓过一会儿,才能回过神来。
简单的二居室,客厅里立着一张可折叠的餐桌,餐桌四角的胶圈早已磨破,面上的彩绘花纹被各种灼热的餐具长年累月的炙烤,烙印出大大小小月牙形的细碎圈纹,点缀在油彩斑斓间。一面更显斑驳陈旧,一面,添增着生活的味道。
餐桌的旁边,是两个低矮的原木独凳,没有油漆的涂裹,早已被生活浸染得黝黑,十分落寞的安静着。两边墙壁上,除了几张昏黄的老照片,一堆看上去奖状一类的图贴。除此以外,房间里,再无一物。
哦,不。餐桌上,还有一个长柄的搪瓷罐,那是新搁上去的。搪瓷罐上,磕磕碰碰的伤痕,已然触目惊心。上面印着的半圈红色小字,大概是什么活动的纪念铭,早已漫漶不清,认不分明了。搪瓷罐的盖子反搁在桌面上,仍兀自轻轻的晃动着,犹如钟盘上,活跃的秒钟那样规律。
罐子上热气蒸腾,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
客厅被一道竹帘隔断,那一面应该靠着窗吧。光,从看不见的窗里,从竹帘细小的缝隙里,正漫无目的的透过来。忽明忽暗,打在冰凉雪白的地板上,那些漏过来的光,明亮,柔和。
房间的木门,虚掩着。隐隐听到里面窸窸窣窣的动静,听到人的自言自语。是一个中年妇女该有的声音,既不清脆,也不怎么沙哑。
“总是躺着也不好。你得自己试着动一动。”
“来,动一动,胖子。手指头动一动……”
“你得会动才行。来,我给你加把力,起来……”
后面的语调,因为太过吃力,念叨得不清了。一会儿,只是一个如同破旧风箱的肺,在奋力抽气,却又功率不足的呼呼喘息着。
“怎么又搬不动了呢?”
这样的疑惑,可能拧着眉头,也可能拖着脚步,脚步声踢踢踏踏的在老旧的破木板上孤独的转动一圈,一声声金属摩擦的刺耳和磕碰便传了出来。
紧接着,砰的一声,是重物落在地面的声响。这响动给人的不是震惊,反而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结束与解脱。
橡胶的滑轮,在木地板上顺畅的滚过。流畅而匀称的声音,老地板偶尔的一声咯吱。终于让人回归到一个盛夏午后三四点的时光,那应有的慵懒与舒展。
只是,房间里的闷热,却越来越浓稠。南方的夏,就是这样,溽热多雨。浓浓的水汽时刻不停的蒸腾着,一只只呆头傻脑的蛾子、蜻蜓相继着飞进来。撞着墙,悬在半空的玻璃电灯上,又或者没头没脑的四处乱窜一阵。
老式的晶体管收音机,嘈杂的电流声吱吱咋咋一阵响。广播的声音终于字正腔圆传来女播报员的柔和大气。
“据国家气象局预测,南方地区将持续高温。预计今天下午到夜间,在本市的西部地区会出现强对流天气,伴随6级以上的大风,局部地区将会有特大暴雨……”
轮椅滑进客厅,在餐桌旁停了下来。
瘦小的老太,鬓发覆着霜雪,推着轮椅的她,在房中心的位置站定,静静的听着广播。时而,扭过头去看晃动的竹帘。竹帘飘动的时候,才看得到临近地面的一段,犬牙交错,已经残缺得明显。
一只灰蛾,支楞着翅膀,轻轻的落在她的肩膀上。
蛾子们都围了过来,扑在轮椅里肥胖的中年男子身上,一只白色的飞蛾,直直的停在他鼻尖。而这一切,自始至终,那男子,好似浑然不觉。呆滞的神情从未变动,嘴角牵着毫无意识的笑,而浑浊的目光总是漫无目的的散射在视线平行的那一面。
老妇人支好轮椅。走过去挑开竹帘,往里间走。这才见到竹帘后面的光景,才惊觉这屋子里的生气,重又焕发出来。
隔断出来的地方仅有6、7平米的空间,异常的逼仄。可是这里却被书的海洋所充斥。书架、书桌、书柜……甚至矮凳上、竹篓里、地上。竖着、躺着、摊开着……一本本各式各样,各种语言的书籍,琳琅满目。
书桌临着窗口,在窗口十数公分的台面上,一团团红的、绿的盆栽,在烈风里剧烈挣扎着。老妇人稍显心疼的扑过去,隔着宽大书桌费力的探着身子,将两扇玻璃窗拉了下来。
屋子里又重新安静了。
刚才还欢腾呼喝的书页,立时不满的耷拉着。软软的伏了下去。
老妇人,将那些散落的书签重新夹进书页,就着拾起桌上的眼镜。
一棵壮硕的凤凰树,枝繁叶茂的堵在窗外,将那个满满的世界遮掩得一副欲说还休的摸样。
从半面的窗口看出去,院落里衣着时尚的男男女女在走。狂风卷起他们的衣裙,扯乱她们的长发,卷着他们的欢言笑语,荡漾在空气中。化合反应成一股盛夏的欢欣。
正好可以看到这座城市的南部,那一带的高楼,明镜的玻璃外壳,反射着阳光。更远处,滚滚的乌云在翻卷涌动,似乎要碾压这座钢筋水泥的都会。
老妇人插上窗销,将里面的木质百叶窗也推过去。
光,黯淡了。
站立在餐桌的边上,自己先皱着眉头抿了一口搪瓷罐里的药剂。
“来,胖子,喝完这个,我们就出去。”
搪瓷罐挨近中年男子的嘴唇,他的口便张开。仅仅这一个动作,老妇人的脸上,便布满了笑容。
一只手紧紧攥着搪瓷罐子,一只手费力撑着一块方巾,绕过轮椅上的脖颈,撑着他的头,垫在嘴角。
水杯和便当盒挂在轮椅的后面。老妇人的胸前反背着一个破旧的双肩包,推着轮椅走出门时的最后一次张望,将门框旁边的电闸拉了下来。
房门轻柔的磕紧,门锁咔嚓的声音,很微弱。
满屋子乱窜的飞蛾也歇了下来,竹帘蜷缩在一角。
餐桌上的搪瓷罐里,气雾散尽,变得空荡而落寞。窗台上的盆栽,已经安静了。
五层的青砖小楼,在这所高等学府里,也是上了年岁的建筑。院里的水池和假山,早因缺少专人打理,喷泉的欢悦不见,假山上的伟人雕塑也已残破不全,一头乱发,错落的附生着南方易生的低矮灌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