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1 / 2)

 宝琴的怀古诗

关于薛小妹出灯谜的十首怀古绝句,书中说是十处古迹,内隐十物,已经新巧奇妙,既双关又有趣了。而读红楼的人都知道,书中凡诗词灯谜皆关乎人物命运,想来这十首诗自然也当暗喻书中十人,就更令人猜疑忖度,欲罢不能。

可惜的是,自古以来关于这十首诗的解读虽多,却大多牵强附会,莫衷一是,故而迄今难有定论。一则古时的生活习惯与今天大相径廷,随手拈来的十件俗物在今天却是稀罕物儿,无从猜起;其次书中有十二钗,此处只有十人,却如何暗合呢?

有人说是十二钗正册里抛开了钗黛二人的,有人说应该暗合已经出场的副册十人的,也有说是十个丫头的,还有说是暗示已死和将死的九人的命运的……为难的是,书中诸钗讨论了半晌,着重点只在《牡丹亭》和《西厢记》两本传奇故事是否可考上,却没有对谜底做出评价,更不曾有任何人物暗示,真让我们无从猜起。

如果硬要对这十首怀古诗做揣测的话,我的个人猜测是写了贾家的整个从发迹到没落的五个阶段。荣宁二公以武兴家,“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因功论赏,“马援自是功劳大,铁笛无烦说子房。”这是在全书开始前的光景;之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牵连大抵难休绝”,“三齐定位盖棺时”,这是大难来时;“蝉噪鸦栖转眼过”,“桃枝桃叶总分离”,喻示子孙流散;但是贾家男丁虽然无能,探春却挺身而出以远嫁令家族赦免,“樗栎应惭万古羞”,“温柔一旦付东洋”;最终万事消停后,还有人重回大观园怀悼,“小红骨贱最身轻”,“一别西风又一年”。

不过,这也只是自说自话而已。也许曹雪芹根本没打算揭露谜底,甚或这原是他旧有的十首怀古诗,不过借文抒意用以表现宝琴的见多识广而已,根本没有谜底可言,倒是和万千读者打了三百年哑谜。连冰雪聪明的大观园群钗尚且“猜了一回,皆不是”,我们又何必枉费精神,强行为这十首诗寻找谜底呢?不如留些精神,玩味一番钗黛二人对这十首怀古诗的态度,更为有趣。

宝钗在行酒令时听到黛玉念了两句戏词儿,还特地板起脸来苦口婆心劝诫半天,如今自己的亲妹子毫无避忌,竟然拿《牡丹》《西厢》的故事写起诗来,还要堂而皇之当众念出来,这不是打宝钗的脸么?不是说“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么?“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看也罢了,最怕见了这些个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这薛家小妹不但见了杂书,而且还记在心里,吟成诗谜,广而告之,岂止“移了性情”,简直不可救药!可让老姐的脸往哪儿搁呢?因此宝钗不等众人评价,先就抢着表白道:“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却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两首为是。”

宝钗当然懂得这后两首写的是什么,也知道别人都懂得这两本戏,自然也知道别人都知道她知道这两出戏——很绕的一句话,正如五十一回当下之情景,貌似纠结,人人都明镜儿似的通透。但是宝钗不能不做这一番表白,这是个态度立场的问题:我知道,不代表我赞成,我管教妹妹是相当明确的,还特地提出教导方法:另作两首为是。

这番做作固然是宝钗在众人面前的一惯表现,然而重点却是做给黛玉看的。黛玉心领神会,赶紧给了宝钗一个台阶下:“这两首虽是史鉴上无考,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有见过不成?那三岁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

这番话亲热洒脱,表面上打趣宝姐姐“胶柱鼓瑟,矫揉造作”,实则帮腔圆谎说“不曾看书,不知底里”,一切知识只是因为看戏所得,等于替姐姐打了个完美的圆场儿。于是众人也都附和说“这话正是”,连李纨都说“如今这两首虽无考,凡说书唱戏,甚至于求的签上皆有注批,老小男女,俗语口头,人人皆知道皆说的。况且又并不是看了《西厢》《牡丹》的词曲,怕看了邪书,这竟无妨,只管留着。”

可见,倘若是看了原书词曲,仍不免归罪于“看了邪书”,故而黛玉先把话题引到看戏上,如此便“无妨”了。这是黛玉维护宝钗、爱惜宝琴的一种表现,也是四十二回“兰言解疑癖”,四十五回“互剖金兰词”的一缕余响,不可轻忽略过。

需要特别提醒的是,很多人因为宝琴所作《梅花观怀古》中有一句“不在梅边在柳边”,就认为薛宝琴后来是没嫁成梅翰林之子,却跟了柳湘莲。

然而这句诗,不过引用了《牡丹亭》中杜丽娘的现成句子。杜丽娘在戏中的爱人乃是柳梦梅,这诗的原意是他日相见,或是在梅树边,或是在柳树边。而并不是说自己嫁人,不嫁姓梅的,要嫁姓柳的。这以字害意,未免太牵强了些。

这句诗在今天的读者看来韵味无穷,意义非凡,当作一个重要线索来探佚;然而对当时的读者和观众来说,这出戏的演出率极高,这首诗家喻户晓耳熟能详,作者如果用它来暗示宝琴将来嫁梅嫁柳,也未免太直白了。

况且尤三姐以婚订之鸳鸯剑自刎,柳湘莲为此出家为道士,倘事后因宝琴而还俗续娶,非但称不得是“情种”,简直煞风景之至了。

可见怀古十首,虽各有所指,却未必是暗寓宝琴自身。倒是她的《咏红梅花》诗中曾有“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的句子,可见贾家败后,薛家亦受牵连,宝琴最终也未能借到贾府的荫庇。

袭人省亲

袭人不是贾府的家生子儿,原是买来的丫头,但是娘家就在京城,所以时时走动,会请假回娘家,书中正面描写的就有两次,而且形成鲜明对比。

第一次是在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灯节里,花家接了袭人去吃年茶。这时宝玉刚和袭人“偷试云雨情”没多久,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因此半日不见已是想念,遂笼络了茗烟带他偷访花家,完全是小皇帝微服私访的阵仗。

那时候他和袭人的事情还瞒着人,然而花家上下看了他们的举止光景,心中也都有数,原本打算赎女儿回家的心思也都尽兴打消,只安稳等着做荣国府的舅爷了。

到了五十一回,因袭人母亲病重,花自芳来求恩接妹子回家,王夫人特地叫了凤姐儿来命“酌情办理”,这便是大事了。

“凤姐儿答应了,回至房中,便命周瑞家的去告诉袭人原故。又吩咐周瑞家的:‘再将跟着出门的媳妇传一个,你两个人,再带两个小丫头子,跟了袭人去。外头派四个有年纪跟车的。要一辆大车,你们带着坐;要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周瑞家的答应了,才要去,凤姐儿又道:‘那袭人是个省事的,你告诉他说我的话:叫他穿几件颜色好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着,包袱也要好好的,手炉也要拿好的。临走时,叫他先来我瞧瞧。’周瑞家的答应去了。

半日,果见袭人穿戴来了,两个丫头与周瑞家的拿着手炉与衣包。凤姐儿看袭人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倒华丽;又看身上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凤姐儿笑道:‘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的,赏了你倒是好的;但只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着也冷,你该穿一件大毛的。’袭人笑道:‘太太就只给了这灰鼠的,还有一件银鼠的。说赶年下再给大毛的,还没有得呢。’凤姐儿笑道:‘我倒有一件大毛的,我嫌风毛儿出不好了,正要改去。也罢,先给你穿去罢。等年下太太给作的时节我再作罢,只当你还我一样。’……一面说,一面只见凤姐儿命平儿将昨日那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拿出来,与了袭人。又看包袱,只得一个弹墨花绫水红绸里的夹包袱,里面只包着两件半旧棉袄与皮褂。凤姐儿又命平儿把一个玉色绸里的哆罗呢的包袱拿出来,又命包上一件雪褂子。”

一个丫头请假回娘家,用得着这样大费周章吗?要王夫人特特出面叫了凤姐来处理,而凤姐果然慎而又慎,连穿什么衣裳拿什么包袱都要当面一一验过,因为袭人包裹里没备有大毛衣裳,竟然劳动凤姐把自己的衣裳赏了救急,这酌的是什么情,借的是什么理?

只为,这件事是发生在“二两银子”之后,王夫人已经发话,“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也就是说,王夫人已经正式将袭人当作姨娘看待了,只为顾虑贾政不喜欢过早为宝玉娶妾,才没有像薛蟠娶香菱那样,请客摆酒地费事,明着开了脸收在房里。

俗话说“名份名份”,先有名而后有份。但是这里王夫人行事偏偏反着来,不给袭人姨娘的“名”,却批给了二两月银的“份”,这也直接造就了袭人将来的另嫁蒋玉菡。王夫人的以糊涂作聪明由此可见一斑。

既然袭人是荣国府宝二爷的姨娘,再回家时可就不能像以往丫鬟请假这么简单了,而是要大张旗鼓地雇车、媳妇婆子丫头一大堆跟随,还要穿戴光鲜,不能丢了贾府的面子。因此又是大毛衣裳,又是哆罗呢包袱,又是大红猩猩毡的雪褂子,打紧地赏了一堆,把袭人打扮得富丽堂皇。

这还不算,就连衾枕铺盖和梳头的家伙都不能用娘家的,要特地从府里带了去,还得要众人回避,另要一两间内房另住——袭人只是一个人回家,为什么“若住下,必是另要一两间内房”呢?因为荣国府宝二爷的姨娘住下后,必得留人服侍,连贾府的丫头也都是高贵的,自然也都要择房另住的。

这排场,便如同元妃省亲的缩水版,再次照应了第一次的回娘家。

而正是因为这次的袭人回娘家,给了宝玉和晴雯亲密相处的机会,使得二人的感情急遽升华,“病补孔雀裘”之举正是宝晴情义的精彩华章。

袭人回来后,对此事极为介意,曾开玩笑地向晴雯打趣道:“你倒别和我拿三撇四的,我烦你做个什么,把你懒的横针不拈,竖线不动。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烦你,横竖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么我去了几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连命也不顾给他做了出来,这又是什么原故?”

这是白天的对话,晚上就又有小丫头芳官不长眼色地跟宝玉划拳闹酒,还醉卧同榻——这两个人,后来在抄检大观园时都被王夫人一并清理了出去。

同时被撵的,还有那个“生得十分水秀”、“聪敏乖巧不过”的小丫头四儿,宝玉后来揣测遭妒原因,曾经说:“四儿是我误了他,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作些细活,未免夺占了地位,故有今日。”

挪至晴雯身上,便可译为:“晴雯是我误了他,还是你回娘家那日起,叫进来陪我住了两天,未免夺占了你的地位,故有今日。”

一切都是归宁的错啊。

生同衾,死同穴

第五十一回中,宝玉和晴雯的一段亲昵柔密写得极其细腻妩媚,行云流水,也形象地表现出了一对娇憨女儿和多情公子的特殊情谊。

晴雯是个丫鬟,却是最不像丫鬟的丫鬟,她骄傲,任性,而且懒。

麝月打点忙碌之际,晴雯只管在熏笼上围坐。

熏笼,通常是指用竹片做成形成灯笼的隔火熏香之物,内置火盆燃香,以笼罩之,隔承所熏衣物,南北朝时常被称为“竹火笼”,平日可以熏香,冬天时可用以取暖。古代仕女“斜倚薰笼”是一种情致,时常入诗。

不过,诗里的多半熏笼较小,往往置于炕上,薰香暖被;然而怡红院的熏笼是大型的,近乎活动床,可以坐卧其上。此时晴雯坐守熏笼的惬意之态可想而知,完全是一只骄傲慵懒的波斯猫儿。

麝月笑她:“你今儿别装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儿。”晴雯道:“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

这闲闲的两句话,一则表现出晴雯素日行径,小姐身子丫鬟命,动也不动的;二则清楚写出晴雯心态,从没打算过自己会有离开的一天,原是抱定主意“死也不出这个门儿”的,只当众人都去尽了,也还会剩下自己和宝玉天荒地老。因为贾母将她指与宝玉使唤,是打算要她跟宝玉一辈子的,这番心意她比谁都清楚,也愿意,早已实心眼儿地认死理儿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哪里想到自己会第一个离开怡红院,离开人世呢?

麝月笑着央她去把镜套放下来,因为晴雯个子比较高。晴雯无可推诿,还是老大不情愿:“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来闹。”

这么懒的丫头,搁别的主子早就非打既骂了。偏偏宝玉是个最肯怜恤女儿的,忙亲自放下镜套,体贴地说:“你们暖和罢,都完了。”说得晴雯不好意思起来,自己找活儿干说:“终久暖和不成的,我又想起来汤婆子还没拿来呢。”麝月毫不客气地戳穿她说:“这难为你想着!他素日又不要汤婆子,咱们那熏笼上暖和,比不得那屋里炕冷,今儿可以不用。”

这番三人对话,温馨娇俏,如见如闻,活脱脱写出一幅冬阁儿女取暖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