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2 / 2)

此前宝玉因怕袭人劝,在袭人问其捱打缘故时,叹气含糊说:“不过为那些事,问他做什么?”但袭人还是要劝:“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得到这步田地。”

余音未了,宝钗又来了这句“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这番腔调太像袭人了,连蒙府本侧批也说:“同袭人语。”然而那袭人是什么人?是贾母给了宝玉,王夫人又明白拨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抬举她做姨娘的,虽然没有名份,但是满园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她是宝玉的人。如今宝钗的心理也是一样,因了元妃赐端午节礼而自以为“明公正道”起来。

所谓袭为钗副,此段犹为点睛。

宝钗送药回来,因向薛蟠询问琪官一事,薛家母女兄妹三人闹了一场,薛蟠大声喊出:“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

这番话虽然粗鲁,然而知妹莫若兄,倒是一番大白话。且侧面见出薛姨妈日常在家言语,竟是时时把“金玉姻缘”提在口中的,那宝钗耳濡目染,每天接受着这样的心理暗示,如今又得了元妃赏赐,等于是“过了明路了”,也就难怪会心意日坚,把自己看成宝玉的未婚妻,到了第三十六回时,已经不避嫌疑,长驱直入,坐在宝玉身边绣起肚兜来了。

当时正值炎暑正午,连怡红院的两只仙鹤都睡了,丫环们也是横三竖四地睡熟了,按理说宝钗见此情形就该回避,因为这很明显不是访客的时机。文中说她原是寻宝玉说话以解午困的,可是进来看到人家已经睡了,而且是穿着银红纱衫子四仰八叉地随便睡在床上,袭人坐在一旁绣肚兜。

这时候,宝钗实在没理由再进来,可她偏偏长趋直入,把袭人都吓了一跳。更过分的是,当袭人托辞脖子酸要出去走走,也可能是小解的时候,宝钗本该一起出来。可是不,她就势一矮身坐在了袭人坐的地方儿,干起了袭人干的事,拿起宝玉的肚兜绣起鸳鸯来。

那可是肚兜呀,宝玉的贴身亵衣,何等隐秘的物事。按说宝钗这样自重身份的一个大家闺秀,看一眼都该别过脸儿去才对,怎么倒亲手绣了起来呢?况且孤男寡女独处一室,男人又正在睡觉,还穿着睡衣,女人坐在旁边绣肚兜,成何体统?

但是宝钗硬是做得理直气壮。原因就是她心里面已经认定自己是宝玉的未婚妻子,妻子给丈夫绣肚兜,很应该。所以才本能地坦荡。心无杂念,正是因为胸有成竹罢了。

那袭人同宝玉偷试云雨情,原是知道自己是贾母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过”;而宝钗自得了红麝串,亦觉得自己是元妃许了宝玉的,因此会说着袭人的话,做着袭人的事,内心之中,大约也是觉得“今便如此,亦不为过”吧?

但是偏偏宝玉不认可这种心理,连梦里也要喊出来:“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此处木石姻缘指的是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的三生石畔旧因缘,今生的宝玉是不可能知道的,所以只有在梦中喊出,才显得亦真亦幻,情之必有,理之必无。

宝钗怔住了,因为前面一句话分明是说她的,宝玉不认可和尚道士的传言,也不认可金玉姻缘,这已经够让她惊心的了;况又提起什么木石姻缘来,那却是什么意思呢?宝钗也是来自太虚幻境的,是警幻仙子布散相思时跟随下凡的一干情痴孽种,前世里模糊记忆或许也是知道神瑛绛珠之约的,此时恍恍惚惚,若有所悟,也未可知。

因此这一句“不觉怔了”大有文章。

然而曹雪芹的笔法,每每写宝黛时直抒胸臆酣墨淋漓,而写宝钗时则多用曲笔隐笔,即使写到心理也多半言不由衷,正合了宝钗连自己也不能真正面对的道学脾性。因此这里只含糊一点“怔了”便收住,留下多少空间让宝钗与读者深思缱绻,回味再三。

宝钗的思索是被袭人打断的,遂向她说了二两银子的缘故。两个人虽未明言,此时却早已结了同盟,自谓将来是要妻妾共事,同绣鸳鸯的了。

可悲的是,这绣鸳鸯的两个人,一个与宝玉有实无名,虽然初试云雨,终究琵琶别抱;一个与宝玉有名无实,虽然举案齐眉,终究心事成空。

如果鸳鸯有知,大概会说:早知不能成双,何必多事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