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2 / 2)

喜欢黛玉的人往往因此觉得宝钗虚伪,自己明明什么都读过,却道貌岸然地教训黛玉。但这真是错怪了宝钗,因为她说的“道理”是没有错的,闺中小姐的确是不作兴看这些淫词艳曲的,这就像今天的中学生,虽然什么都懂了,但是父母仍会禁止孩子看黄色书刊影视,这并不是装模作样。

《西厢记》曲词虽雅,故事却是走的“私相授受、后园幽会”一路,曾在清朝几度被禁,虽然戏台上仍有演出,但常常只是几个章节,是“删节本”的折子戏,比如元宵家宴上贾母点的《惠明下书》、《听琴》两出,就都是《西厢记》不同剧种中的两出。

而且,就像俗话说的:“宁为人知,勿为人见。”园子里的姑娘都知道《西厢记》是一回事,公开在家宴上谈论背诵,甚至把戏词当诗词就是另一回事儿了。所以黛玉也自我反省“失于检点”,“羞得满脸飞红,满口央告”,“心下暗伏,只有答应‘是’的一字”……

这之后,黛玉对宝钗俯首倾心,见诚以待,《西厢记》不仅树起了宝黛爱情的里程碑,也标志了钗黛友情的转捩点。

连宝玉也觉得奇怪,在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中,特地向黛玉询问:“我虽看了《西厢记》,也曾有明白的几句,说了取笑,你曾恼过。如今想来,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来你讲讲我听。”

黛玉问他是哪句,宝玉笑道:“那《闹简》上有一句说得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五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他这‘是几时’三个虚字问的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说我听听。”

这是两人又一次借《西厢》对话,黛玉因说了行酒令、送燕窝等事,宝玉笑道:“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家口没遮拦’就接了案了。”

接着黛玉因说起宝琴,又叹起自己没有姐妹的苦来,流下泪来,宝玉劝时,黛玉道:“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象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

——唉,黛玉果然命薄,纵肯委曲,岂能求全?

故事到了这里,仍然还有余韵,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中,再次提到了《西厢记》,却不是由宝黛提起,而正是贾母曾暗示提亲的薛宝琴。

宝琴在怀古诗第九首《蒲东寺怀古》中写道:

“小红骨贱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

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

宝钗看了,自然又一贯道地批驳说:“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却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两首为是。”

黛玉此前听从宝钗教训,此时却借了宝琴之事连忙拦劝说:“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这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有见过不成?那三岁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

连最保守拘谨的李宫裁也说:“如今这两首虽无考,凡说书唱戏,甚至于求的签上皆有注批,老小男女,俗语口头,人人皆知皆说的。况且又并不是看了《西厢》《牡丹》的词曲,怕看了邪书。这竟无妨,只管留着。”

——可见诗社里人人都是知道这段故事的,甚或可能都偷偷读过这些书,只是未必如黛玉那般痴迷赞赏,熟极而流罢了。

黛玉与《牡丹亭》

《红楼梦》中多次提到戏曲,出现次数最频的就是《西厢记》和《牡丹亭》。《西厢记》的作用似乎重在言情,而《牡丹亭》的任务则在暗示人物。

元妃省亲时,点了四部戏,压轴之作就是《离魂》,脂批说:“《牡丹亭》中,伏黛玉之死。”

可怜这时候的林黛玉还没看过几出戏,也没读过戏本子,自己的悲剧命运倒已经早被暗伏在戏中了。

但也着实合理,那杜丽娘本是古今第一情小姐,用来形容“情情”林黛玉,正是贴切。

《牡丹亭》的故事广为流传,说的是太守小姐杜丽娘游园思春,归来后竟得一梦。在梦中,她邂逅了俊俏书生柳梦梅,并与其云雨缠绵,醒来后恋恋不忘,致患相思,一病而殁。

故事到这里本来是个悲剧,所幸两人的“梦幻情缘”得到了花神与判官的相助,花神护其肉身不朽,而判官则许其灵魂幽游。柳梦梅于太湖石下拾得了幅美人图,一见倾心,日夜呼唤,竟真将画中人叫了出来,于是柳杜之间又演出了一场“人鬼情缘”。

再后来就是常规的大团圆结局了,柳梦梅开棺,杜丽娘还魂,二人结为夫妻。起初杜太守不信这些生死之谈,还将柳生囚禁,恰值状元放榜,柳梦梅高中榜首。这段情孽奇案一直闹到皇帝座前,终得御口赐婚,皆大欢喜。

《离魂》在昆曲演唱本中又叫《闹殇》,说的是杜丽娘临终前拜了爹娘,又嘱咐丫鬟春香,叫把自己葬在梅花树下,自绘的画像埋在太湖石底。戏中有一段《集贤宾》,唱道:

“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这口吻形容,与黛玉可谓如出一辙。脂批说《离魂》“伏黛玉之死”,显然说这林黛玉同杜丽娘的命运有相似之处,都是为相思而死,而且是病死。但却不能生搬硬套地因此就把全本《牡丹亭》故事放在林黛玉身上,因为黛玉不可能死而复生,宝玉也不可能中了状元再得皇上赐婚。

同理,元春所点的另外三部戏,也都各伏一事:《豪宴》伏贾家之败,《乞巧》伏元妃之死,《仙缘》伏甄宝玉送玉。但是所伏各事,也都只在这一出戏的某一点上真实锲合,而不能将整部戏照搬到书中人物身上。

黛玉对《牡丹亭》的第一次了解是在第二十三回,和宝玉共读《西厢》本是黛玉生平快事,偏偏宝玉被人叫走,黛玉回转途中即听见了梨香院十二个小戏子演唱《牡丹亭》——

“只是林黛玉素习不大喜看戏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又侧耳时,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

庚辰本有眉批“情小姐故以情小姐词曲警之,恰极当极!己卯冬。”

这时候,戏里戏外的两位情小姐第一次相会了。这几句戏文对黛玉的打动可谓深矣,以至于后来行酒令时,黛玉脱口而出念了句“良辰美景奈何天”。

当然,还有一个可能是黛玉在读过《西厢记》后,一发不可收拾,听到这《牡丹亭》的戏中亦有好文章,过后遂向宝玉讨了本子来看。

这几处,《西厢》与《牡丹》都是并在一起提的,就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中,也是两戏连写,第九首《蒲东寺怀古》取自《西厢记》;第十首《梅花观怀古》则指《牡丹亭》:

“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

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

因为这诗中有一句“不在梅边在柳边”,后人便以为这首是说宝琴,并猜测她未能如婚约所订嫁与梅翰林之子为妻,而是跟了姓柳的人家比如柳湘莲。

然而事实上,这句诗根本就是出自《牡丹亭》,是杜丽娘临死前自画像题诗,原诗作:

“近者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

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

可见,书中照搬原诗,只是为了点明出处。既然我们早已知道杜丽娘就是林黛玉,那么这首诗又怎么可能是写宝琴的命运呢?

除了这几处之外,在描写宝黛感情大转折的第三十二回,庚辰本于本回前也曾引录一首汤显祖的诗:

“无情无尽却情多,情到无多得尽么?

解到多情情尽处,月中无树影无波。”

这三首诗,一首来自戏中人物,一首来自戏剧作者,一首却来自戏外观众、书里人物,却留给我们这些戏外、书外的看官们解不尽的谜题,并且打了三百年的闷葫芦,至今打不破。

而更可叹的是,《牡丹亭》中有皇上为丽娘赐婚,《红楼梦》里,却是元妃点戏伏黛玉之死,赏赐端午节礼时,还特地使宝玉同宝钗等分,而将黛玉降了一等。

戏如人生,可惜人生,竟不如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