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2 / 2)

那一日,因宝玉大早起来即往黛玉房中去看湘云、黛玉梳洗,惹得袭人娇嗔大发,赌气不与他说话,也不理他。宝玉无聊,只得自己看了回《南华经》抒闷,“说不得横心只当他们死了,横竖自然也要过的。便权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

这天下第一情人赌起气来,竟然“权当他们死了”,真是无情之至!难怪庚辰本会有双行夹批:

“此意却好,但袭卿辈不应如此弃也。宝玉之情,今古无人可比,固矣。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此是宝玉三大病也。宝玉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此宝玉一生偏僻处。”

显然,宝玉这一回赌气,已经埋下了将来“悬崖撒手”的伏笔。

庄子主张“天道无为”,认为人们自做聪明,为了防小偷而给箱子加上锁匙,可是大盗来了会直接连箱扛走,所以聪明人做的一切岂不是为了大盗而准备并守护财物吗?正如那些鼓吹圣人之治的人,也根本无法抵御窃国大盗。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的名言就是出自这篇文章的。

因此庄子呼吁回复原始面貌,使世无法治,人无妍丑,抛弃一切虚言道理。而宝玉在受到袭人的挤兑之后,深觉无趣,触机见文,便生出一大篇感慨来。且第一次以续庄子的形式写出了悟道的感想: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灭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

这只是他的初次觉悟,所以还停留在“因空见色”的初级阶段,只能领会到天下美女都是迷障缠陷之尘网这个皮毛道理,尚不能从心底里完全醒觉。而且第二天醒来也就忘了,所以文中也没有做过多的答辩,只用黛玉的一首小诗作为结论:

“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

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

这一回的回目叫作《花袭人娇嗔箴宝玉俏玉儿软语救贾琏》,袭人的这次赌气,原本是为了“箴”宝玉的,却种下了两个恶果:一是让宝玉由此触动了悟禅的那根神经,二是就在这次斗气里,宝玉提拔了四儿——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后来四儿被撵,宝玉向袭人感慨:“四儿是我误了他,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作些细活,未免夺占了地位,故有今日。”

如果袭人早知道会有今日,还会同宝玉拌嘴么?

更悲哀的是,这件事还没完。隔了几天,正月二十一是宝钗生日,因宝钗迎合贾母心理,点了一出《西游记》,又点《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说她“只好点这些戏。”又说“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为了自辩,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又举出《山门》中一段《寄生草》来: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这是鲁智深入山门的一段唱,苍凉空灵,词曲尽美,且深含禅意,是北曲中难得的佳品,怎不让宝玉这样夙慧根重的人深有感触。

因为看戏,众人打趣那小旦相貌酷似黛玉,又引出宝玉、黛玉、湘云三个人的一场口角来,那宝玉左右为难,这一番委屈自然比受袭人气更来得深重,想起前日所看《南华经》,再想到今日戏文里唱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不禁大哭起来,提笔立占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这一回,他已经不是在续庄子作文,而是认真在写偈子了。这明明是入了禅道,有些虚无看破的意味了。

难怪宝钗自责:“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只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

到底宝钗和袭人不同,看得深远,悟得周全。然而真真让人感慨的是:袭人是宝玉的第一个性伙伴,却偏偏是她第一次触动宝玉的禅机;宝钗是宝玉未来的妻子,丈夫最终的走入空门竟然由她而起,这真是天下最大的悲剧。

宝玉的这一次觉悟,又是由黛玉来做结论的——前一次是她自己来找宝玉,翻见那段续文,留下一首诗离去;这次却是袭人将偈子与她看,而她找了宝钗、湘云同看,又不当一回事地笑道:“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邪话。”真是“特犯不犯”。

那黛玉见了宝玉,劈面问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哑口无言。三人拍手笑道:“这样钝愚,还参禅呢。”

这里已经明明白白地点出了“参禅”二字。可见宝玉确实有此心,有此悟。却倚仗黛玉的当头棒喝给唤醒了,宝钗又比出“菩提本无树”的语录典故来一番苦口婆心,终于让他收了悟道的心。

“黛玉笑道:‘彼时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了也不为出奇。只是以后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两个所知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呢,还去参禅呢。’宝玉自己以为觉悟,不想忽被黛玉一问,便不能答,宝钗又比出‘语录’来,此皆素不见他们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来他们比我的知觉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想毕,便笑道:‘谁又参禅,不过一时顽话罢了。’说着,四人仍复如旧。”

这一回,宝玉“由空见色”的一番体悟,终于又在黛玉谈笑风生的趣语巧问间被打消洗灭了。可叹的是,将来黛玉香消玉殒之际,宝玉再次参禅弃世,却有谁会妙语解颐,令其回头呢?

后文宝玉同凤姐被五鬼所魇,癞僧跛道赶来相救,曾手执通灵玉念了一首偈子: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庚本于此有批:三次锻炼,焉得不成佛作祖?

好一个“三次锻炼”,真真触目惊心,不能不让我们想起癞僧跛道在开篇第一回向甄士隐说的那番话:三劫后,于北邙山相会。

后来甄士隐历经失女、火灾、倚仗岳父生活又饱经白眼等三劫,终于大彻大悟,跟随道士离去。

那么,宝玉的悬崖撒手,也自当经历类似的“失爱、失家、失意”之“三次锻炼”吧?

而第一劫,自然是痛失所爱——颦卿不再,宝玉只能“悬崖撒手”了。

三春过后大观园

大观园为省亲而建,元春因不忍花柳无颜,佳人落魄,遂使众姊妹搬进去住,又怕冷清了宝玉,使贾母王夫人愁虑,遂命他也进园居住。这就已经注定了大观园的不能久长——即使没有抄家,随着众姐妹的长大、出嫁,总会先后搬走的;而宝玉如今尚未戴冠,尚可与姐妹厮混,但终究住不了多久,年纪稍长时,就须顾虑男女大防,迁出园子的。

因此,最美大观园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悲剧,是注定了的青春藩篱。

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写明,群芳入园之期择于二月二十二日,时为省亲后一个月,“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接着书中抄录了宝玉的四时即景诗来形容其遂心如意之志,文字极尽香艳铺陈之能事。但这四首诗从细推来,很明显是一个文字游戏,作者自珍笔墨的炫技之作,其实当不得真。

宝玉二月二十二才迁入大观园,即景诗后方有三月中浣读《西厢》之事,不过一月之间,哪里倒过了四季呢?此其一;

“绛芸轩”本是他小时候的住处,此时倒又出现在诗中;而琥珀和玻璃都是贾母的丫鬟,亦不住在大观园中,可见这写的原是从前的生活。此其二;

“扫雪烹茶”之事在后文中是妙玉的一幕重头戏,诗中侍女倒已经深谙此道了,那妙玉又有何绝技可炫?可见这写的并不是宝玉的生活,而只是诗人自度而已。此其三;

从这三点看来,这首诗并不是在创作本书时为宝玉而写,或者是作者自己从前游戏笔墨的文字,因其香奁体风甚合宝玉,遂移于此;要么是作者此前某书稿如《金陵十二钗》或《情僧录》中的诗作,不舍丢弃,便又塞于此处,其实不合本回文意。

倒是诗后的一段文字颇为重要:

“因这几首诗,当时有一等势利人,见荣国府十二三岁的公子作的,抄录出来各处称颂。再有一等轻浮子弟,爱上那风骚妖艳之句,也写在扇头壁上,不时吟哦赏赞。因此竟有人来寻诗觅字,倩画求题的。宝玉亦发得了意,镇日家作这些外务。”

这段文字,一则清楚交代了宝玉在这一年的年龄是十二三岁,二则直射下文中他在薛蟠寿宴上说自己所能唯有一诗一画之缘故,更重要的是,诗社建成后,他将诸钗文字流传出去,曾遭钗黛正色反对,但是想来不过亡羊补牢,已是迟了,早已被那等轻浮子弟题于扇头壁上,吟哦赏赞。说不定,正是黛玉遭祸之缘。此为后话。

如今且说宝玉静中生烦恼,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进来进去的只是发闷,所谓少年维特之烦恼,原本无名。茗烟因此弄了许多传奇角本与他解闷。

那一日三月中浣,宝玉便携了套《会真记》往沁芳桥边桃花树下细玩,因见桃花飞落,便想着要兜了桃花投入水中,谁知正遇着黛玉掮着花锄手执花帚而来——这是黛玉进大观园后的第一次亮相,竟然就是葬花。

这两个人的表现可谓大相径庭,却偏偏又心有灵犀,不但同为花怜,而且共看西厢。这是书中最美的画面之一,但正在情浓意洽时,宝玉被袭人叫走了,黛玉独自回房时,正听见梨香院小戏子在演练《牡丹亭》,遂起伤春之叹。为葬花而来,因叹曲而归,黛玉多愁善感如此,大观园岂不成了她眼泪的源泉,悲剧的舞台?

所以脂砚斋说:“观者则为大观园费尽精神,余则为若笔墨却只因一个葬花塚。”

书中有一段关于宝黛性情的分辨说明极妙:

“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个道理,他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故此,人以为喜之时,他反以为悲。那宝玉的情性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只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

这形容得最妙,在宝玉眼中,大观园万事皆好,四时相宜,宛如神仙生涯;然而借黛玉的眼看去,却只见落花满地,只听哀曲动人,所有之良辰美景,不日便将作断壁颓垣,又何喜之有呢?

是所谓大观园之于林黛玉,恰如一个葬花冢矣。然而于宝玉,又何尝不是处处陷阱,危机四伏呢?

他于二月二十二迁入园子,三月中旬才和黛玉一同葬花,三月下旬就遭了赵姨娘和马道婆的魇魔法,养了一个多月方好。谁知刚过端阳节,又被贾环进谗言,因为琪官与金钏儿的事情被父亲毒打。

悲哀的是,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是他与黛玉第一次借戏言情,融洽之时却被袭人叫走;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更是宝黛情感最真诚的一次表白,又被袭人偷听了去。而袭人更是当夜就向王夫人进言,建议让宝玉搬出大观园。

可怜宝玉二十三回才搬进来,通共住了不到三个月,三十四回时袭人就已经惦记着怎么想法儿让宝玉搬出来了。宝玉捱了父亲的打不算,如今又被母亲与爱妾合伙算计着,还蒙在鼓里一丝不知,只想着让晴雯给黛玉送帕子拭泪呢。在最快乐无忧的温柔乡里被亲人与爱人出卖,世间不幸事莫过于此。

大观园既然是宝玉的青苹果乐园,那么迁出乐园即意味着贬落红尘,从这个意义上说,大观园无疑成了一道藩篱,隔开青春与世故。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当喜剧与悲剧有了明显的分界线的时候,那道界线,也就成了最大的悲剧。

宝玉住进大观园三个月,就已在面临着搬出的潜在威胁。但事实上,我们知道他是住了三年。

可卿梦托凤姐时曾道:“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这个“三春”,很多红学家解释作“元、迎、探”三春,说的是元春和迎春死后,探春远嫁,不久贾府被抄,然后才是惜春的出家。至于为什么惜春不算春,而要归在“诸芳”里,则全无解释。

然而,元春判词中也有“三春争及初春景”的句子,这里的“三春”又该做何解释呢?难道是“迎、探、惜”三春?

惜春的判曲中又有“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这“三春”,又指的哪三位呢?莫非又重新变成了“元、迎、探”?难道可以这样随心所欲地解释与应用吗?

可见将“三春”解释作“四春”中的任何三位都是行不通的。所以我偏重“三春”为“三年”之说——这个三年,指的是大观园纪元,也就是以第十八回元春省亲为元年,这是第一个元宵节;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为第二年始,也是第二个元宵节;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是第三年,上来就写初春,略过了元宵,却重点写了仲秋节。到八十回末时,已经是腊月。

如果有后文,那么从八十一回开始,也就进入了第四年,正是“三春过后”的第一个元宵节,可以想见第一个悲剧就是香菱之死,“好防元宵佳节后,便是烟消火灭时”。而其余诸芳的终局也都会踵次而来,面临“各自须寻各自门”的惨境。

大观园不会有机会好好度过第四个春天,所以大收场就在这一年了。想令诸芳一时去尽,或死或嫁是来不及的,所以“抄家”之事亦迫在眉睫。悲剧一个接着一个,后文的节奏相当紧凑而凄惨,难怪连上苍也不忍遽看,竟令后四十回佚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