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恨贾瑞完全没有自知之明,当真三番四次上门去自讨其辱,惹得平儿诧异:“这瑞大爷是因什么只管来?”待听了凤姐说明园中光景,就连最为平和良善的平儿也忍不住骂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人伦的混帐东西,起这个念头,叫他不得好死!”
连平儿尚且咒骂“叫他不得好死”,也就难怪那贾天祥死期近了!
(二)
凤姐在会芳园路遇贾瑞是在九月半,之后“贾瑞到荣府来了几次,偏都遇见凤姐儿往宁府那边去了”,直到大年初二方才得遇。这四五个月间,凤姐并未着意贾瑞,若非平儿提起,大约已经把此人忘了,偏是贾瑞不知死活,自投罗网,一再登门招死。
这日见了凤姐,又是覤着眼儿看荷包,又是问嫂子戴的是何戒指,眼迷口涎,种种不堪。若换作旁人贤淑女子,必当严辞警告,委以大义。但这是王熙凤,岂肯照章理出牌?受此奇辱,是必要设计报复出一番气才肯罢手的。
于是凤姐决意小施手段,给贾瑞一点教训。最初的招术倒也简单,不过是虚以委蛇,不加阻劝,反做引诱,约他在西穿堂幽会,关他一夜,喂饱了一顿西北风。
“这屋内又是过门堂风,风又大,空落落,现是腊月天气,夜又长,朔风凛凛,侵肌裂骨,一夜几乎不曾冻死。”
贾瑞在凤姐这里吃了亏不算,回到家又被贾代儒盘问教训,捱了三四十板子,被罚饿着肚子跪在院里读文章,其苦万状,狠受了一回教训。
倘或就此收手,这段冤孽原可就此了结,不算什么大事。无奈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那贾瑞不知死活,不肯收手,竟然还要再次上门讨死。
这才有了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凤姐痛下杀招,点兵布将,暗伏了贾蓉贾蔷两名喽罗,让贾瑞人财两空,非但受冻受惊吓,还受了一桶屎尿,背了一身债务,又招了贾代儒一顿责罚,这才病倒下来。
因太医说需喝独参汤,贾代儒遂往荣府来讨参,王夫人交由凤姐处理。凤姐岂肯相帮,只说没有——至此,“凤姐毒设相思局”的招数已然出尽:一是将计就计,二是蒙骗敲诈,三是见死不救。
但这并不等于凤姐直接害死了贾瑞。因为直到这时候,贾瑞虽然已在向死亡步步迈近,但是凤姐只是诱因,而非直接凶手;即便凤姐是主谋,直接致死人命的帮凶也至少有三方:一是贾蓉贾蔷不断上门索债,二是贾代儒的重重惩罚,三是贾瑞自己仍然惦记着凤姐不忘,“指头儿告了消乏”。
这三方面中,代儒不消说是他最亲的爷爷,贾蔷贾蓉的行为也并非凤姐所命,而他自己的色心不死色胆包天才是致死关键。书中说种种病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又道是“倏又腊尽春回,这病更又沉重”。可见从事发后又有一年过去了,这一年中,贾瑞不思修养生息,仍然执迷不悟,真是不死也难。
而且他虽已酿成重病,却并非没有转机——风月宝鉴于此隆重登场,跛足道人说得明白:
“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所以带他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俊杰、风雅王孙等看照。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紧,要紧!三日后吾来收取,管叫你好了。”
到此时,天赐灵方,且说明三日得救。这镜子一面是凤姐笑如春风,一面是骷髅当头棒喝,寓意非常明了,无非“红粉骷髅”之意。倘或贾瑞能就此醒悟,或者从此做出一番事业也未可知。
奈何贾瑞不听劝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硬是要照那镜子正面,“只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的觉得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凤姐仍送他出来。到了床上,‘嗳哟’了一声,一睁眼,镜子从手里掉过来,仍是反面立着一个骷髅。贾瑞自觉汗津津的,底下已遗了一滩精。”
此时贾瑞已经受了教训,也尝了甜头。但有一点知识觉悟,也该就此收手。偏偏他明知故犯,“心中到底不足,又翻过正面来,只见凤姐还招手叫他,他又进去。如此三四次。”
便是一个精壮大汉,如此纵欲无度,也免不了精尽人亡,况是久病之人?所以说那贾瑞完全是自寻死路,不知悔改。而且就是到了大限来临,被无常套了铁锁拉了就走,还仍然叫着:“让我拿了镜子再走!”——到死的那一刻,犹未悔改!
既然不悔,自然无怨。他怨不了别人,别人又岂有理由怨凤姐呢?
正如蒙府批语道:
“这是作书者之立意,要写情种,故于此试一深写之。在贾瑞则是求仁而得仁,未尝不含笑九泉,虽死亦不解脱者,悲矣!”
原来这也是“情种”之一种,也就是警幻仙子所言之“皮肤滥淫之情”,且将皮肉之欢追求到了极致,虽死不得解脱。
求仁得仁,死得不冤。
这时再回头重看蒙府本回前诗,也就越发明了:
“反正从来总一心,镜光至意两相寻。
有朝敲破蒙头瓮,绿水青山任好春。”
这诗与其说评的是本回故事,不如说是形容风月鉴,风流事,也是在说这本书的读法:任何事都有正反两面,宛如镜中之像,假做真时真亦假。身陷其中者如瓮蒙头,不能自悟,若有朝一日打破蒙头瓮,看破实相,才知处处都是好风光,不再沉迷于混沌污浊之中。
只可惜,那贾天祥至死迷恋镜中假象,又怎肯打破蒙头瓮呢?
为天下身陷瓮中而不能自知者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