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2 / 2)

而这次丧事,又直接引出了红楼二尤的故事,也引出了柳湘莲形容宁府的那句经典语:“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接下来,贾琏身负国孝家孝两重孝,却在服丧期间偷娶尤二姐;而贾珍更是犯大忌,邀众聚赌,“临潼斗宝”一般,更足可引发抄家的罪名了。

蒙府本于六十五回有回末总评云:

“房内兄弟聚麀,棚内两马相闹;小厮与主母饮酒,小姨与姐夫同床。可见有是主必有是奴,有是兄必有是弟,有是姐必有是妹,有是人必有是马。”

何等混乱至此!岂非皆因贾敬撒手之故?

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又有回前批云:

“贾珍居长,不能承先启后,丕振家风。兄弟问柳寻花,父子呼幺喝六,贾氏宗风,其坠地矣。安得不发先灵一叹!”

再次点出箕裘颓堕之实,可知灭顶之灾近矣。

所以秦可卿的判词中写道:

“情天情海幻情深,情既相逢必主淫。

谩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首在宁。”

明确指出祸端在宁国府里。这个祸端,就是贾珍;而贾珍之过,又在贾敬。

所以说贾敬是两府第一罪人,一点也不为过。

王熙凤,风流不下流

《红楼梦》的前身有相当重要的一部分内容来自《风月宝鉴》,而王熙凤显然就是“风月”女主角,书中关于《见熙凤贾瑞起淫心》、《贾天祥正照风月鉴》、《变生不测凤姐泼醋》、《贾二舍偷娶尤二姨》、《情小妹耻情归地府》等章回的描写,显然都是来自《风月宝鉴》,所以时间上有种种不接榫处,是两书合成时留下的纰漏。

八十回的回目中,提及王熙凤的足有十一回之多,比宝黛钗的出场率还高。脂批中透露出来的后四十回惟一完整回目,还是《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可见此人的重要性,堪称作者用心刻划的第一风流人物。

凤姐的第一次出场是在黛玉进贾府时,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活泼泼刻划出了一个凤辣子,言辞便给,手挥目送,极得贾母欢心。书中对林黛玉的穿着打扮从无刻意描写,只在《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一回中简略提到她的披风与靴子,然而对王熙凤,却从来不惜笔墨,精雕细琢,一出场就备细描写,“彩绣辉煌,恍若神仙妃子。”尤其“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几句,真把个凤美人儿画活了。

丹凤眼,却是三角;柳叶眉,竟然吊梢。不但美,更加媚,还带着一丝阴狠和邪气。这样的眉眼,这样的穿戴,将她与迎探惜等姐妹中彻底区分开来,绝无混淆。

到了第六回,书中借刘姥姥的视角,再度对凤姐举止装扮浓墨重彩,写她戴着貂鼠皮的昭君套,灰鼠皮的石青刻丝披风,银鼠皮的大红洋绉裙子。有专家考据,特地点明“秋板貂鼠皮昭君套”,是指绒毛没长全的亮黄色锋毛,而不是绒毛厚密的冬板紫黑貂毛。所以凤姐这一身打扮是黄帽,桃红上衣大红裙子,外罩石青披风,而且一身鼠皮,层次分明,分为黄、灰、银三色,轻暖亮丽,彩凤辉煌。

虽然小说不设年代,但我们都知道曹雪芹写作于清朝,而清代妇女尤其是命妇的服装对于颜色有严格的规制,以石青最为贵重。所以这凤姐的一身妆扮,可谓极贵且重,富丽而又不失风骚。

之后,作者又借贾瑞之眼之心,再次形容了凤姐的瑰丽璀璨,连尤二姐初见凤姐时,也为她的气度风华深深折服,可见这是多么光彩夺目的一只凤凰。

倘若《风月宝鉴》原稿保留,可以想象关于熙凤的风月描写必有很多,但是移至《红楼梦》后,为了人物形象的独立完整,几经增删,只保留了她的心机手段,给读者留下一个“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的倩影,却削去所有关乎床帏秘事的细节描写。仅在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中,山峦隐现,让周瑞家的隔窗听见贾琏笑声,又看见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正所谓可知不可见,真正令人遐思。

然而王熙凤是《风月宝鉴》的主要人物,并不代表她在《红楼梦》里就是个风流轻浮的人物,更不能将她与贾蓉的关系简单化,肌肤化。

也许要怪凤姐太喜欢穿鼠貂,结果程高本续貂中就将她改写成了一个春心荡漾行为不端的主儿,加了些她见贾蓉无端“把脸一红”之类的描写,故意引人想歪了去。其实书中写得很明白,她作为荣府女当家,和贾蓉这个宁府小当家,是有着很多家务往来的,少不了商议筹谋,来往频密些。因此当她惩治贾瑞时,会找贾蓉、贾蔷兄弟帮忙,为什么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呢,就因为避嫌,这不是凤姐和贾蓉两人间的秘密,而是婶子拜托自己两个信任的侄儿摆平麻烦,合情合理。

所以贾蓉求凤姐为贾蔷说话时,凤姐便向贾琏力推;而当贾蓉提出让贾蔷帮凤姐办些私货答谢,凤姐骂道:“别放你娘的屁!我的东西还没处撂呢,希罕你们鬼鬼祟祟的!”义正言辞,完全是当家人教训晚辈子侄的口吻,绝无私欲。

凤姐既是当家,少不了与贾府往来,但她很小心地只招募晚辈子侄听令,比如贾蓉、贾蔷、贾芸等;而当贾瑞这个同辈兄弟向她献媚时,无关家政,只为风情,便犯了凤姐的大忌,必要置之死地而后快。这事做得虽然毒辣,但只能说明凤姐之狠,绝不能代表凤姐之淫。

正如《送宫花贾琏戏熙凤》一段,脂砚斋评曰:

“妙文奇想!阿凤之为人,岂有不着意于‘风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笔写之,不但唐突阿凤身价,亦且无妙文可赏。若不写之,又万万不可。故只用‘柳藏鹦鹉语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独文字有隐微,亦且不至污渎阿凤之英风俊骨。”

这段话明确指出,阿凤乃是“英风俊骨”,不可唐突。其“风月”之文也仅限于正式夫妻之间,虽有“白昼宣淫”之类的小过,却无“男女大防”的硬伤。

她口才便给,心思深沉,十个男人绑在一起也不如她。贾母游大观园,众女眷好好坐船,她独站起身来要撑船篙;贾府过元宵节,小厮们放炮仗,她同尤氏说:“等散了,咱们园子里放去,我比小厮们还放得好呢。”贾珍说她自小杀伐决断。可见她一直是有男孩子性的,好动又好胜,同男人斗勇斗智斗手段,一样也不输人,若说要卖弄风情笼络人?只怕凤哥儿还看不上呢。

至于第十一回《见熙凤贾瑞起淫心》,想吃天鹅肉的可怜蛤蟆贾天祥一见凤姐误终身,竟至丢了性命。有人说“王熙凤毒设相思局”太毒了些,然而所有祸端乃是贾瑞咎由自取,已经病入膏肓,还要做白日梦,不肯听道士的话,非要正照风月鉴,到底被收了魂魄——从始至终,凤姐并不曾动过他一指头,她整治贾瑞的一套手段,比之尤三姐用酒色“哄的男子们垂涎落魄”不知高明出多少倍。

贾瑞的出场,完全是为凤姐的浓墨重彩做了一个陪衬,如果没有这样一个人,读者如何见得出凤姐美貌的杀伤力?又如何得知她的艳若桃李,冷若冰霜?

这就好比真正的好画不是满纸金粉,而要适当留白;真正的性感不是春光尽泄,而要半抱琵琶;真正的美色并非万紫千红,而是一枝红杏;真正的风流,则既不是娇羞扭捏,更不是淫声浪语,而是揉风情与机智于一身,熔冶艳与刚烈于一炉,除了“擅风情,禀月貌”之外,更要知分寸,有进退,守德行,点到即止。

如此可知,王熙凤才是真正的十二钗第一风流人物!然而风流,却绝不下流!

书中为了强调这一点,还特地借平儿与贾琏分辩之语说出:“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动便有个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他了。”

所以,平儿才是凤姐的真心腹,真知己;而以凤姐行为不端者,则如贾琏贾瑞之心胸,行动便有坏心,方会以己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