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2 / 2)

在“后一带花园子里”旁边,甲戌本侧批:“后何不直用西字?”又自问自答或可能是朋友间问答曰:“恐先生堕泪,故不敢用西字。”

这正是因为“西花园”实是曹家为接驾而扩建,也就为了建这西花园,曹家才欠下了巨大亏空,遭人弹骇,蕴下大祸,贻祸子孙。

康熙一则袒护曹家,二则也知曹家亏空巨大,曹寅早逝,后继无人扛鼎,因此命曹頫过继袭位。不过曹頫的能力才干实在一般般,非但没有什么补天之才,而且屡屡犯错。康熙五十二年奏折中,曹頫说:

“窃奴才父寅去年身故,荷蒙万岁天高地厚洪恩,怜念奴才母子孤寡无依,钱粮补欠未完,特命李煦代任两淮盐差一年,将所得银共五十八万六千两零所以织造各项钱粮及代商完欠,李煦与奴才眼同具已解补清完,共五十四万九千六百余两。”

似乎已经通过自己与舅舅李煦连续当差已经把债还了。可是康熙五十五年,又发现还有曹寅在世时所欠债务计二十六万三千余两。康熙五十六年,李煦再度出任巡盐御史,据其七月十三日奏折称,“两织造衙门共补过五十四万二千两,但仍有亏欠二十八万八千两另。”

这时候,不断参奏曹頫、李煦的折子已经很多,但是康熙一再偏袒,不肯重治,只是屡屡下旨,促其清还:

“风闻库帑亏空者甚多,却不知尔等作何法补完?留心,留心,留心,留心,留心!”

“两淮弊情多端,亏空甚多,必要设法补完,任内无事方好,不可疏忽。千万小心,小心,小心,小心!”

“亏空太多,甚有关系,十分留心,还未知后来如何,不要看轻了。”

即便是皇上有心偏袒,但是情面要讲,法理也要讲,所以康熙一再提醒曹家留心、小心、不要看轻了。

可惜的是,曹頫仍未小心,继续犯错。康熙驾崩,雍正上台后,辣手治理,清查亏欠,再不留情,共查出李煦亏空库帑四十五万两,曹頫为四万五千余两。

但到了这个时候,雍正仍然没有直接下旨查抄,而是循父皇所为再加宽限,允其三年清还。

雍正二年(1724年),曹頫上了一道请安褶子,内容极简单:“江宁织造奴才曹頫跪奏:恭请万岁圣安。”

然而雍正的朱批回复却极详细:

“朕安。你是奉旨交与怡亲王传奏你的事的,诸事听王子教导而行。你若自己不为非,诸事王子照看得你来;你若作不法,凭谁不能与你作福。不要乱跑门路,瞎费心思力量买祸受。除怡王之外,竟可不用再求一人拖累自己。为什么不拣省事有益的做,做费事有害的事?因你们向来混帐风俗惯了,恐人指称朕意撞你,若不懂不解,错会朕意,故特谕你。若有人恐吓诈你,不妨你就求问怡亲王,况王子甚疼怜你,所以朕将你交与王子。主意要拿定,少乱一点。坏朕声名,朕就要重重处分,王子也救你不下了,特谕。”

这道朱批慈威并重,情意殷殷,是雍正难得的真情流露的一道谕旨。

同时,我们可以从这道朱批推测出几件事来:

1、此时曹頫已经“犯了事”;

2、有官员或宿敌趁机向曹頫施压、恐吓、敲诈、纳贿;

3、曹頫四处托门路脱罪,又或是转移财物,正如书中江南甄家犯事后偷运箱笼至贾家的情形;

4、雍正指派怡亲王处理曹家事,并且怡亲王对曹頫深为眷顾。

直到这个时候,曹頫如果能做到“眼前无路想回头”,或许也还为时未晚。可是偏偏他却“身后有余忘缩手”,又做了一件大错事。

雍正宽限的三年期已过,曹頫非但仍未补上亏欠,而且所经管的织造处交到皇宫的绸料多次出现质量问题,有料质轻薄以及落色种种弊病,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至少也是个玩忽职守。

因此雍正亲自参与了这些事件的督察处理,中间还考虑到是否有人“有意挑选落色缎疋,陷害织造官员”,仍是想过为曹頫开脱的。可就在这时,又发生了曹頫家奴在山东长清等处勒索驿站案;更有甚者,还传出曹頫暗移家产事。这才真正犯了雍正的大忌:好啊,你藏起财宝不还款,还天天哭穷,朕再三开脱你,你倒变本加厉蒙混朕,岂能饶恕?

当此时,雍正痛下决心,于雍正五年十二月下旨查抄:

“江宁织造曹頫,行为不端,织造款项亏空甚多。朕屡次施恩宽限,令其赔补。伊倘感激朕成全之恩,理应尽心效力;然伊不但不感恩图报,反而将家中财物暗移他处,企图隐蔽,有违朕意,甚属可恶!”

抄家,封门,捉捕,曹家就此败落。

我们细看这段历史,是否正如贾雨村所犯之错:“贪酷之弊”“恃才侮上”,“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

因此,曹雪芹的身份一直有人怀疑不是曹寅正脉,因其不在族谱。有可能他只是曹家一个远亲,比如贾蔷这样的穷亲戚,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受了池鱼之殃。作为家族一员,对于曹寅家事也是非常清楚的。同时,他对于曹頫以及曹家权贵的作为颇为不满,所以文中据实而书,语含讽诫,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要特别提醒的是,在曹家抄没之先,早在雍正元年,曹氏姻亲李煦已经先被革职抄家,这很可能就是书中甄家被抄的隐射。主持清查的,正是怡亲王允祥。这也是我在红楼续书中让忠顺府与北静府同时清查的缘故,因为有很多专家指出,北静王的原型,正是怡亲王允祥。

李煦虽与曹頫先后被抄,罪名不同。李煦获罪是因为政治上站错了队,“谗附阿其那”,处以斩刑,后被发往打牲乌拉;而曹頫则是“行为不端,亏欠甚多”,只是抄家。后来似乎还有过一段小阳春的阶段,可惜子孙无为,到底还是二次败落了。

贾雨村与林黛玉

前文说到,早在第一回时,甄士隐已于梦中闻知绛珠仙子与神瑛侍者的一段“还泪前缘”,这算是黛玉的第一次暗出;到了第二回,黛玉的故事又由贾雨村口中再次带出,但仍是暗出。直到第三回黛玉进京,才借着宝玉的眼睛清清楚楚让林黛玉有了第一次正面亮相,足见身份之隆。

贾雨村戏分虽不多,却是书中非常重要的一个人物。因为整部《红楼梦》就是一部“假语村言”么。

他在开篇第一回里就念了一句联:

“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上联典出《论语》,孔子问子贡说你是一块玉的话,是希望标价卖掉还是长久收藏,子贡回答说要呆在柜子中,遇到肯出好价钱的人才卖;下联说的是仙女送给汉武帝一支钗子,他收在匣子里,后来却化成白燕飞走了。

从字面来说,这里是引用了两个典故来表达雨村等待机遇渴望飞升的心态,所以甄士隐听了此联赞叹:“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

联系到本书来讲,则无疑“玉”和“钗”都有所指。

甲戌侧批:“表过黛玉则紧接上宝钗。”又有夹批:“前用二玉合传,今用二宝合传,自是书中正眼。”

明确指出上联说黛玉,下联说宝钗。

因为“价”与“贾”相通,“时飞”又是贾雨村的字,于是就有人联想到宝钗将来会改嫁贾雨村,这未免牵强,因为“山中高士晶莹雪”断不至如此败行,而且“致使锁枷扛”的贾雨村大概也等不到那会儿。

其实不必想得那么久远,因为这两句诗很可能只是指眼下即将发生的事——贾雨村得了甄士隐的银子,进京赶考中举是接下来就做到了的,同样的,林黛玉和薛宝钗的出场也离此不远了。

所以第二回里贾雨村便做了黛玉的蒙师,接着又因审理葫芦案带出薛家,在书中一直起着牵引的作用。“玉”与“钗”所等的,不过就是贾时飞的报幕揭帘而已。

贾雨村只教了黛玉一年,贾敏就亡故了,甲戌本有眉批:“上半回已终,写‘仙逝’正为黛玉也。故一句带过,恐闲文有妨正笔。”

正笔是什么呢?自然是黛玉。还有宝玉。

不过到这时,书中仍未正面描写黛玉,只是在贾雨村路遇冷子兴时,说起林黛玉的与众不同,而我们也是第一次了解落入凡尘后的绛珠仙草与神瑛侍者的近况:

“雨村拍案笑道:‘怪道这女学生读至凡书中有‘敏’字,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写字遇‘‘敏’字,又减一二笔,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听你说的,是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为荣府之孙,又不足罕矣。可伤上月竟亡故了。’子兴叹道:‘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是极小的,又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之东床如何呢。’雨村道:‘正是,方才说这政公,已有衔玉之儿,又有长子所遗一个弱孙。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

这段对话不仅从侧面写出了黛玉清越绝尘的性情作派,而且自然引出了“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之东床如何”的设问。

“东床”的典故出自《晋书·王羲之传》,说的是太尉郗鉴选女婿,年轻才俊们人人拘谨,只有王羲之坦腹东床,泰然自若,于是就被选中了。从此人们就以“东床”指代“女婿”。

这里雨村刚说完林黛玉的故事,冷子兴就感慨说不知道这一辈的小姐们将来会嫁些什么人,而贾雨村又接口说起贾政的衔玉之子贾宝玉来,这三句话接起来就是:“黛玉——东床——宝玉”!

——可叹宝黛两个还不曾见面,倒在贾冷二人的对话里先遥遥映照了。

倘或故事真能如此顺理成章,该是多么好啊。可惜《红楼梦》说的就是“美中不足,好事多魔”,总不脱此尘网。

贾雨村见了冷子兴后回去,第二天即与林如海谈论进京事宜,并且得偿所愿,拿了如海的荐书,另乘一只船,依附着黛玉的大船一块进京了。

之后,书中再没有关于贾雨村与林黛玉的正面交集。然而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还有一段很重要的描写:

“且喜贾琏与黛玉回来,先遣人来报信,明日就可到家,宝玉听了,方略有些喜意。细问原由,方知贾雨村也进京陛见,皆由王子腾累上保本,此来后补京缺,与贾琏是同宗弟兄,又与黛玉有师从之谊,故同路作伴而来。林如海已葬入祖坟了,诸事停妥,贾琏方进京的。本该出月到家,因闻元春喜信,遂昼夜兼程而进,一路俱各平安。”

原来,不仅第一次黛玉进京是由贾雨村护送的,这第二次进京,还是与贾雨村作伴。而且既然特地点出雨村因与黛玉有“师从之谊”,才会同路作伴,那么其间两人见面也是不会特别避忌的。正相反,黛玉听说老师来了,出于尊重,也是要特地面见行礼的。

后文说宝玉与黛玉小别重逢,“心中品度黛玉,越发出落得超逸了”。这段话,也等于写了雨村的心理。这贾雨村自送了女学生进京后,总有五六年未见了,重逢之际必然也会“心中品度”,暗加赞叹的。

宝玉品度过黛玉之后,不知道怎么表达这份思念爱慕之心才好,特特地将北静王赠的鹡鸰香念珠珍重相赠,然而黛玉却看不上,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掷而不取。脂砚斋在此处批语“略一点黛玉性情,赶忙收住,正留为后文地步”,显然这段还有余波。

而雨村品度过黛玉之后,知其越发超逸,将来又会如何将她作为奇货可居献宝权贵呢?

这接连的两段文字,先写了贾雨村与贾琏作伴,护送黛玉回京;又写了宝玉将北静王所赠之物转赠黛玉被拒。遥遥地把“贾雨村、贾琏——林黛玉——贾宝玉——北静王”几个人联系了起来。

那么,这几个人之间,后文还会有戏吗?后文再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