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有句台词,”她抓着安全带煞有介事地复述,“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行车不规范,亲人两行泪。”说着就有了底气,“一粒微尘先生,为了咱们的安全着想,建议你开车不要东张西望。”
她一本正经的语气加上一本正经的表情成功逗笑了一粒微尘。
他忍俊不禁:“你要对我有信心,咱好歹也是湫明山半个车神。”他努努嘴唇,“看到那里的小本本了吗?去年的第三名。”
钟珥顺着他的目光看到收纳盒里装着的一本荣誉证书,翻开扫了一眼,还真是——2018年湫明山赛车比赛第三名。
署名那栏是“谢为臣”,微尘的谐音,他的名字。
路程不远,钟珥很快被送到了小区门口。
临下车时,谢为臣叫住了她:“之前在路蒙山看你跟Rer好像认识,你们很熟吗?”
他这问题有点突然,钟珥下意识地摇头:“不熟。”
回答得太快,有种掩耳盗铃的心虚感。
好在谢为臣没有注意,路灯折射进车窗,他眼镜后的一双眸子明亮,笑了笑:“这周日黎阳十八环有个赛车比赛,我报名了,你要不要来?”
不等钟珥回答,他已经替她做了决定:“我等会儿还有事,那咱们就到时候见。”
“……”
跑车扬长而去,钟珥站在原地,有点哭笑不得。
这位朋友之前在路蒙山好像不这样啊?难道那会儿他压抑了本性?
从小区门口到公寓要先经过一条小道,碰巧这两天路灯有几颗坏了,灯光忽明忽暗地闪着,配合路两旁的树植有种昏黄滤镜下鬼片的感觉。
钟珥胆子不算小,当初上学的时候鬼片也没少碰,只是现下的场景和她前两天看的一部恐怖片不谋而合,再加以联想,总觉得等会儿哪棵树后边就会冒出一张笑嘻嘻的小丑脸。
路上行人少,空寂的小道上只有钟珥自己的脚步声,忽快忽慢,匆匆而行。
但这脚步声中,突然又夹杂了点其他的声响。
“咯吱咯吱!”像摩擦声,又像摇晃的声音。
钟珥吓了一跳,屏住呼吸,连忙开了手机光小心翼翼地往声源照过去。
不照不知道,一照发现在小道边上的众多健身器材里,一架秋千正载着一个人影幽幽晃动着。
手机光打在他的身上,勉强看得清轮廓。
寸头,黑眸,毫无表情的脸。
不是阮轻寒是谁?
他怀里还抱了只猫,那猫被光照得颇不耐烦地打了个呵欠,翻了个身,继续大睡。
钟珥嘴角一抽,方才还悬在心口的石头落了下去。
她熄了手机光:“阮先生真有兴致,大半夜不睡觉出来装鬼吓人。”
04
阮轻寒不知道在外面待了多久,走近时钟珥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寒气扑面。
他撸着怀里的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狭长的眼眸一眯:“带猫出来散个步,不巧,遇到了一位心里有鬼的。”
轻飘飘的一句,就把锅甩给了她。
钟珥自诩脾气管理还算好,但每次一遇到阮轻寒,他总能轻易戳破她的爆炸点。
见她没说话,他轻轻一笑,嘴角的弧度略显嘲讽:“钟小姐今天似乎很高兴。”
久违的同事聚餐,还有烤肉,当然高兴。
她点头:“是。”
回答得理直气壮,阮轻寒眉梢微挑,想到了刚才在小区门口见着的场景。
一个男人送她回家,而她下了车还恋恋不舍。
“几年不见,你的口味变得还真快。”
那人高高瘦瘦,看起来文弱书生相,很难想象她会喜欢这种风格。
钟珥看向他:“什么意思?”
阮轻寒垂着眼睨她,眼眸中蕴着一丝冷意,哂笑:“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腹肌,怎么,现在开始喜欢九九归一了?”
“?”钟珥有点莫名其妙,他们说的是同一个话题吗?
她仰着头看他,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脑子里掠过一丝火花,有了结论:谢为臣送她回家,被他看到了。
他似乎还误会了他们之间有什么。
可是,他一个有了妻子和孩子的人,有什么理由误会她呢?
她抿紧嘴角,视线从他脸上挪开,忽然怔了怔。
他此刻身上套了件黑色连帽衫,款式跟之前在篝火晚会上,她大冒险抱他时穿的一模一样。
谢为臣曾说过阮轻寒是个洁癖很严重的人,当时张萌被蛇吓到往他怀里钻,他几乎是立刻就回帐篷换了件衣服,而被张萌碰到的那件衣服则丢进了垃圾桶。
那他身上这件,会是当初篝火晚会上的那件吗?
有些事往深了想,会让钟珥有种自我意识过剩的错觉。她没有感觉良好到认为阮轻寒对她余情未了,毕竟当年提出分手的人是她。即便他和现在的妻子关系疏离,好歹脖子上那个刺青的主人还在宣示主权呢。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她干脆顺着他的话,面不改色地开口:“以前是喜欢,现在觉得太硬了硌得慌。”
面前的人忽然凑近,淡淡的烟味萦绕鼻尖,她皱了皱眉,便听到他说:“以前怎么见你摸得挺开心的?”
怪夜色太撩人,连带着阮轻寒说的这句话都温柔了几分。
钟珥喉头一堵,言辞间多了几分正色:“阮先生都是有家室的人了,麻烦自重。”
她在提醒他,也是在提醒自己。
然后,她听到了一声笑。
周边的气压陡然低了下去。
借着忽闪的灯光,她看到阮轻寒的黑眸冰冷,他在笑,但笑意不抵眼里。
“我都差点忘了我是个有妻子的人了,劳烦钟珥小姐还替我惦记着。”
……
顾子尧觉得阮轻寒今晚一定吃了火药,论斤称的那种。
大半夜一个电话约他出来,什么话都不说,占着驾驶座就把车往盘山车道上开。
车窗外星点飞快闪过,仪表盘上的时速正在往120迈靠拢。
接近凌晨的车道上车并不多,阮轻寒已经接连超了好几辆,有辆车被超了不服气,按着喇叭追上他们。
司机是个络腮胡,落下车窗就冲两人比了个中指。
顾子尧原本还想劝阮轻寒慢点开,但看到那中指就不乐意了,眼睛一瞪:“开得这么垃圾居然还敢对我们竖中指,阮哥快,超过他,连车屁股都不让他看到的那种!”
阮轻寒没应声,握着方向盘,脚下油门踩下,时速一个劲儿往上飙,迅速将络腮胡甩在了后边。
确定看不见车影了,顾子尧哼哼一声,靠在座背上:“刺激,果然是怕死的干不过玩命的。”
话音刚落,车胎突然打滑,整辆车沿着车道硬生生往前蹭了几米,路面被摩擦出些许火花,阮轻寒踩住刹车将方向盘把稳,堪堪稳住平衡。
好在这时没有车经过,否则追尾不可避免。
顾子尧抓着头顶的把手:“怎么回事?”
阮轻寒下车看了眼,终于肯开口:“车底盘高,飘了。等会儿慢点开就行。”
两人又开了段路,把车停在了山顶。
熄火,按下车窗,阮轻寒点燃一根烟,抽了两口,转头看到顾子尧还抓着头顶的把手不放,也丢给他一根:“压压惊?”
“算了,我女朋友不让我抽烟。”顾子尧接住又还回去,看阮轻寒的表情比之前缓和很多,才开口问,“你不会又跟阮老爹吵架了吧?”
之所以说“又”,是因为阮老爷子的放养式育儿众人皆知,阮家两兄弟从小就被丢进全日制托管所,初中到大学需要家长出席的场面也都是管家代为参加,阮老爷子只负责在两人大学毕业前接收最终成果。也因此,导致了两兄弟跟他的父子情寡淡,但凡一见面说不上几句话就会言语不和摔门而去。
先前阮轻寒也有过跟阮老爹起口角然后大半夜敲他家门,硬拉着他打了一晚上游戏的叛逆举动。
所以这回飙车发泄,顾子尧也毫不意外地想到了这个原因。
但在他问出口的下一秒,就被阮轻寒否定了。阮轻寒掸了掸烟灰,不想多说这个话题,反而看向他:“你什么时候又谈恋爱了?”
顾子尧竖起一根食指:“昨天。”
“什么时候认识的?”
“前天。”
“……”阮轻寒收回目光,不想问了。
然而谈到这个话题,经验丰富的顾子尧没忍住多嘴,替阮轻寒操了份心:“不是我说啊阮哥,现在谈恋爱都讲究快餐式,两人对上眼一拍即合就可以为爱情鼓掌了。”语气循循善诱,“你单了这么些年,看着我们一个个成双入对的,不会觉得寂寞吗?
“上次植山哥说的那个姑娘,叫什么来着,张什么萌?我觉得她就挺好的,冰山美人,内心火热,正好配你这高岭之花。反正男未婚女未嫁,要不要试试?”
一大段话说完他已经口干舌燥,旁边的阮轻寒深眸微动,一双眼移到他身上。
“如果男婚了呢?”
“啊?”
阮轻寒盯着顾子尧,语气非常认真,重复了一遍。
“如果,她以为我已经结婚了呢?”
答案当然是明摆着的,但鉴于问的人是阮轻寒,顾子尧想了想,还是给了回答:“就死心了呗,那还能怎么着,挖墙脚?不地道啊。”
阮轻寒捻灭手里的烟。
“不过误会嘛,解释清楚就好啦。”顾子尧给出建议,“女生心思很细,不过也很容易弄明白。你是怎么让她误会的,就怎么澄清喽。”
阮轻寒一顿,眼神幽然。
难不成他还要带着他哥的前女友和孩子,再去鉴定中心一趟?
顾子尧并不知晓阮轻寒最近发生的事,见他眉宇间染上了几分阴郁,只当他是真的对张萌生了情愫,并为之烦恼。
虽然好奇这其中详情,但阮轻寒不开口,他也不好多问,索性转移了话题。
“听说植山哥那车行最近接了单生意,对方是周致渊,这两个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人,阮哥,该不会是你牵的线吧?”
顾子尧跟阮轻寒也是打小的交情,跟在他屁股后头的跟班,与周致渊也见过几次,只是两人气场不合,互相看不上。
陆植山跟周致渊在前两天正式达成了合作协议,他这几天为这事忙得脚不沾地,都没怎么去俱乐部报到。顾子尧作为俱乐部经理,知道这事也并不意外。
“周致渊有名气,植山缺推广,我只是顺水推舟。”
顾子尧摇头:“我只担心一点,周致渊会把对你的戾气撒在植山哥身上。”
两人先前的事,他也是听过传闻的。
阮轻寒道:“周致渊是公众人物,这点儿分寸还是有的,更何况——”
他垂眸,视线落在指尖一点灰烬上,眉头皱了皱。
“这次的比赛,我也会到场。”
05
自从那晚的不欢而散后,钟珥好几天都没有见到阮轻寒,连放在门口天天更换的猫粮也没有被王权富贵碰过的痕迹。
她转念一想,他的工作性质本来就是要经常待在户外,王权富贵说不定也被寄养到了别处,便将心里那点隐隐的郁闷压了下去。
上班的时候她久违地接到了钟子续的电话,五十多岁的老爷子还在闹别扭,十分不情愿地让她晚上下了班回家吃饭,话毕还小声补充:“这是你妈让你回来的,跟我一点关系没有。我只是传个话,你爱回不回。”
声音虽小,还是让江美惠听见了,钟珥隔着手机都能听到她在埋怨:“你这个口是心非的老男人,说句想闺女回家会死啊?”
钟子续迅速反驳:“谁想她了?话可以乱吃,饭可不能乱说啊。”
口不择言。
钟珥差点笑出声,但为了她老爹的面子,还是掩饰地清了清嗓子:“今天我值班,可能会晚一点,到时候可以不用等我。”
钟子续回:“当然不会等你,要是敢晚一点,饭都不给你留。”
江美惠在边上啐了一口:“你不留我留。”
钟珥一直忙到晚上,好不容易等到下班,却遇到了点儿麻烦。
麻烦的源头是位原本约好下午来拿报告的客户,后来临时有事便将时间重新约到了下班前。本来也就耽误几分钟的事情,但因为那位客户在看了报告后不肯相信结果,非要缠着钟珥重新鉴定。好说歹说劝走了人,这一会儿工夫就浪费了半个小时。
钟珥锁上鉴定中心的大门,匆匆往旁边的公交车站走。
虽说她工作后也隔三岔五会回趟家,但多半是江美惠给她打电话,回了家钟子续也绝不会多看她一眼。
所以这次接到钟子续的电话,钟珥很意外,也有些高兴。不管这个电话是他自愿打的,还是被江美惠胁迫的,都代表了他们的关系有了丁点儿可以缓和的余地。
脑子里塞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钟珥没注意看路,差点踩进一个没盖的下水道里。
幸好后边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把她往边上一拉。
她惊魂未定,回头,对上谢为臣的脸。
他笑眯眯地提醒:“虽然赶路要紧,但也要注意脚下嘛。”
钟珥点头道了句谢,想着搪塞两句就离开,偏偏谢为臣拦住她,要送她一程。
有了上次被阮轻寒误会的前车之鉴,钟珥心有戚戚,想拒绝,但谢为臣没给她机会,手指了指不远处:“我的车就停在那边,比公交车应该快很多。”
钟珥不解:“你们研究生不应该很忙?”
她认识的一个朋友之前读研的时候恨不得把睡觉的时间都耗在实验室里,怎么他就能闲到三五天在她面前出现一次?
谢为臣笑:“这是不想看到我的意思?”
钟珥摇头:“那倒没有。”
谢为臣解释:“只是出来替导师拿个东西。”
说会儿话的时间又过去了几分钟,手机里进了条消息,江美惠问她什么时候到家。钟珥捏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再抬眸,谢为臣已经将车开过来。
她也不再拒绝,拉开后座报了地址。
谢为臣看向后视镜:“我记得你家好像不在这儿?”
她点头:“去我爸妈家。”
谢为臣的车开得快而稳,从上车到抵达不过十来分钟。
钟珥下车时没忘了跟他道声谢,他却摇头:“上次你也帮过我,扯平了。”说着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几通来自导师的未接来电,他笑着冲她挥手,“导师找我,我要回学校了,后天见。”
后天?钟珥愣了个神,等车开得没了影,才后知后觉他说的是上次提到的赛车比赛。
后天周末,正好是比赛当天。
钟家小楼亮着灯,钟珥一转身,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钟子续。
见她抬头看过来,他又不声不响地进了门。
钟珥跟在后头,一进门就闻到了熟悉的饭香。钟子续坐在饭桌旁,江美惠端着刚热的菜从厨房出来,画面其乐融融,她不忍打破。
还是江美惠先看到她:“小珥回来啦?别干站门口,进来吃饭啊。”
钟子续偏头扫了她一眼,手往饭桌上伸:“回个家也要三邀五请,菜都热了几遍了。”
江美惠拍掉他想夹菜的手:“我是热给闺女吃的,你着什么急?”
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钟子续虽是市医院外科主任,面对闺女也挺有脾气,但在江美惠面前,雷厉风行的钟主任就变成了没啥主意的妻奴一个。
耳根子软了这么些年,也就在替钟珥选择前途上硬气了一把。
吃完饭,钟珥收拾好碗筷想去厨房,被江美惠拦下,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小赶着让她去沙发上看电视。
钟珥拿着遥控器随意按着频道,旁边的钟子续掸了掸报纸:“不要瞎调,我在听新闻。”
钟珥不明白:“您手里不是正在看吗?”
话虽这样说,但看到钟子续投过来的眼神,她还是乖乖调回新闻频道。
江美惠洗碗的空隙看了眼客厅,沙发上的一对父女正在一派和谐地看着电视。
和谐之下暗波涌动,钟珥有一搭没一搭看着电视上的新闻,琢磨着找个话题打破这番静谧。
她想了想,问:“您身体,没事吧?”
上次钟子续住完院,她私下也跟江美惠打听过他的情况,还是一如既往在医院里忙得脚不沾地,压根没考虑过为自己调整一下工作量。
“得亏你工作这么忙还能记得。”钟子续给报纸翻了个面,“死不了,放心。”
还是一点都没变的傲娇。
“爸,您还在生气呢?”
没应声。
钟珥在心里叹了口气。
“听说您那天只休息了半天就回岗位上班了。我知道您很热爱这个行业,鉴定中心之于我,就好比医院之于您。我是您的女儿,您愿意为喜欢的行业奉献终生,我也可以。所以您一定也能理解我的心情,对吧?”
自从工作后,钟珥就难得有跟钟子续独处的机会,特别是她的职业规划还跟他安排的相悖,他恨铁不成钢,差点没跟她断绝了来往。虽说钟珥对DNA鉴定师这行谈不上多喜欢,但总要趁这个机会向她爸表表决心,让他知道她并不后悔放弃医生选择这个职业。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自己毕业改行这档子事钟子续早就不生气了,不过是因为当初一气之下各种难听的话都撂了,现在实在拉不下脸跟闺女和好。
他忽略了钟珥给的台阶,话题转移到今晚送她回来的男人身上。
“刚才送你回来的那个小伙子,是你对象?”
自打在门口撞见,钟珥就知道钟子续会问这个,没想到会这么直接,她捧着杯水喝到一半,差点没呛到。
“不不……不是,怎么可能?他比我还小。”
钟子续哼了一声:“小不是重点,他这人看起来就不可靠。”
长得倒是还行,不过笑起来那股狡猾劲儿,跟黄鼠狼似的,他不喜欢。
钟珥读出他的表情:“爸,您担心我被人骗啊?”
钟子续白了她一眼:“你是什么性格我还不清楚?这种轻浮的不适合你,你要找也该找那种稳重点的,张子铭就不错。”
合着他已经有心仪的女婿人选了,钟珥无言以对:“我不喜欢比我小的,而且张子铭还是我学弟呢。”
她可没有吃嫩草的想法。
钟子续“啧”了一声,放下报纸,起身往洗手间走去,丢下一句:“行吧行吧,我管不了你。”
钟珥望着他的背影:“爸,我刚才说的那个……”
本来打算跟他说正事,结果这一路都在偏题。
钟子续没回头,摆摆手:“我聋了,听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