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不是刚被骗走了生活费嘛,银行卡余额只有五十块了,你还想让我给你买多好的定型喷雾。”陈双念走过去狗腿地揉丘桃桃的肩膀。
“我真是要被你气死。”丘桃桃说,“下次请长点脑子好不好?我都多少年没摆摊儿算命了。今天为你摆一次摊儿,结果中途居然还碰上庄穆了。”
“我去!”陈双念瞪大眼睛,“你俩这是什么缘分!我以为他走了呢。不都说医学院的课程紧张吗?”
“不知道。”丘桃桃指着阳台上的毛巾,“快,帮我取一下毛巾,我要洗尽身上的灰尘肮脏还有你的廉价定型喷雾。”
“嘿嘿!”陈双念颠颠儿跑去阳台把毛巾取下来递给丘桃桃,一边问,“然后呢,遇到庄穆了,然后发生了什么?”
“他说我诈骗。”丘桃桃说得很委屈,“说得像模像样的,我百度了一下,他说的一个字儿不差。”
丘桃桃往浴室里走,嘴里忍不住念叨:“你说得是活得多无聊才没事儿背百科词条啊?”
“啊?”陈双念没反应过来,“怎么就诈骗了?”
丘桃桃拿出手机,给陈双念看微信零钱。
“两千五!怎么还多五百块啊?”陈双念惊喜地问丘桃桃。
“本来我把你被骗的两千块‘骗’回来了就打算收工,结果后来一想,坑我朋友一坑就直接坑走一个月的生活费,太没良心了,得给点教训,反正她刚好问该几点开业,我就瞎说了一个时间,让她多加了五百块钱。”
陈双念感激涕零。
“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三点,我看了天气预报,后天有36℃,我热死她。”丘桃桃笑得很狡黠。
陈双念那天从步行街回学校的时候,遇到一个女人,说是美容店即将开业,现在赚声誉和客源,去店里免费做脸,还送面膜。陈双念本来没搭理,却经不住那女人一直在旁边亦步亦趋跟着念叨。
“行!”陈双念想着反正不要钱,就当提前过上都市丽人的生活,去做做脸美美容。
结果做完了,女人原形毕露,说陈双念总共消费了一千九百九十九元。面膜和做脸不要钱,但是做脸过程中用的护肤品和仪器是要钱的,女人又叫着店里的几个男人堵在门口,陈双念不给钱就不让走。
陈双念到底是刚高三毕业,才步入大学不过一周多一点的学生,瞬间被那架势吓到了。她给了钱回到宿舍,越想越觉得难过,再一看自己两位数的银行卡余额,觉得自己怎么那么蠢,“哇”的一声哭出来。
丘桃桃知道整件事后,也很生气,拍拍陈双念的肩膀:“放心!这种骗子最迷信了,我帮你把钱骗回来。”
两人合计了一晚上,丘桃桃出钱在一个本地阅读量还不错的公众号上发了自己的广告。摆摊儿地址就在步行街,离那女人的店很近,丘桃桃换上行头,抹上发胶,戴上圆框小黑墨镜,像模像样地坐那儿。女人一开始觉得这根本就是在闹着玩的,凑热闹想看看,结果丘桃桃却一点一点地从她嘴里套话,换种说法,自己再说出来,女人真以为是丘桃桃算出来的,还觉得算得挺准,慢慢放下戒心和玩闹的心态,真开始在丘桃桃这里算所谓的“命”。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只是没料到半路杀出个庄穆。
“对不起哈,”熄了灯,两人躺在床上,陈双念在下铺小声道歉,“害你被庄穆误以为是骗子。”
“嗐!没事没事。”丘桃桃连忙说,“我在他面前丢脸没形象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都习惯了。活着还能有谁没被误解过?正常,也不用解释,能因为误解分开的,那只能说明没有缘分。”
丘桃桃说到后头,故作老成地叹了一口气,陈双念都乐了。
“我也是太蠢了,都十八岁成年了还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事儿。”陈双念忏悔,“从小就特别爱贪小便宜,我家那位一直教育我,我还觉得他话多,这回真的长教训了。”
丘桃桃翻了个身,把头伸出床外,看下铺的陈双念:“欸,你家那位到底什么样儿啊?你俩怎么在一起的?”
“他特别高,长得帅,球场上花样儿特别多,但其实进球率还没我高。喜欢耍帅,画画好看,在校服背后画了好大一条龙,结果被年级主任看见了,就逮到主席台上当着全校念检讨。我个儿矮,站第一排,听他念检讨不小心乐出声了,他就记住我了。”
陈双念现在回忆起来还觉得好笑,“咯咯”笑了好久。
“然后呢然后呢?”丘桃桃很激动地问。
“然后—哎,反正特别多事儿,一来二去,慢慢地就有点意思了。他是那种平时懒洋洋的,偶尔却突然神经病一下,然后继续懒趴趴的类型。学校里特别多女生喜欢他,但是他只喜欢我。”
陈双念控制控制又控制,到底没控制住,贱兮兮地把最后一句话甩出来了。
丘桃桃毫不掩饰地翻了一个白眼,把伸到床外的头缩回去,放松地摔回床上:“恶心。呸。”
“我比你大啊,你说话注意点儿。”陈双念脚往上方床板踢了一下。
“比我大还被骗钱呢。”丘桃桃笑嘻嘻的样子,“空长年纪。”
“丘桃桃!”
“哎哎,错了错了。”
庄穆妈妈打扮得花枝招展,戴着宽檐帽子和一副黑色大墨镜,一路特别拉风地朝两人走来。
庄穆看到他妈妈的时候,瞳孔真实地“地震”了。
站在他旁边的丘桃桃瞳孔也“地震”了。
她不可置信地转头问庄穆:“这……是您的母亲?”
庄穆皱着眉,很是无奈:“偶尔她也是会正常一下的……”
丘桃桃咽了一下口水,迟缓地回了一个单字:“啊。”
两人安静了半秒。
丘桃桃实在没忍住:“你俩画风差别真的有点大啊……”
庄穆没回答丘桃桃,问:“你怎么也来了?”
“我妈妈说让你妈妈给我带了什么东西,但是我看你妈妈提的那么小的一个小包,应该也装不了什么啊。”
“你妈,我妈,”庄穆顿了一下,“怎么会认识?”
丘桃桃看了庄穆一眼。
个子矮的人看个子高的人,其实特别考验个子高的人的颜值。从丘桃桃的角度看过去,庄穆的下颌线仿佛被能工巧匠雕琢过,线条流畅优雅又不失锋利,隐隐约约的阴影在脖颈处留下一小片浅灰,硬挺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眼睛被镜片遮住,本来应该有刘海的,现在刚好晚风吹拂,撩开刘海,露出光洁的额头,于是本来看着就有些清冷的脸这时更加冷峻。
冰冷薄情的理性怪物。
百度百科词条背那么清楚,重要的事儿倒是忘得一干二净。
“你真的不记得小时候的事儿了?”丘桃桃问庄穆,语气淡然,神情放松。
庄穆神经一紧张。
怎么回事?
这即将要说大事的氛围是怎么回事?
他妈妈也是,就这么段路,怎么走了这么久?
庄穆推了推眼镜,谨慎地开口:“关于哪方面的?”
“哪方面的啊……”丘桃桃低下头,齐耳短发倾斜如下,遮住了白净的脸庞,看不清表情,“我想想—”
庄穆一口气提起来。
“我怎么知道!”丘桃桃猛地抬起头,笑得很贱,“哈哈哈哈哈我刚满十六岁欸,我的小时候跟你的小时候不在一个时期吧!”
“……”庄穆面无表情地看着丘桃桃。
丘桃桃笑呵呵的,没看庄穆,兴奋地蹦起来跟庄穆妈妈打招呼:“阿姨好啊!”
庄穆妈妈给的回应也很热情:“乖崽!”
这是什么称呼?
庄穆觉得自己脑花儿都快要炸裂了。
他一把拽住即将蹦过去跟庄妈妈抱在一起的丘桃桃。
“你冷静一点,你们俩才第一次见面而已!”庄穆小声吼丘桃桃。
“我也想啊!”丘桃桃也很委屈,“我这是从小到大的条件反射,一见长辈就习惯性装乖!”
庄妈妈走近了:“哎哟哎哟,我看看,这可真是郎才女貌。”
是啊,这可真是郎才女貌—
嗯?
丘桃桃眨眨眼。
庄穆也眨眨眼。
嗯?
“阿姨,您弄错了吧,”丘桃桃见庄穆当场石化的样子,解释道,“我们俩不是—”
“欸,迟早会是的。”庄妈妈一脸看穿后续发展的样子,“你就是桃桃吧。”
庄妈妈亲昵地挽过丘桃桃的手,姐俩好地手挽手往前走。
“你妈妈特别不放心你,让我一定要过来看看你。这不,一回国我立马就来了,怎么样啊,来读大学习惯吗?还适应吗?”
丘桃桃顿了一下。
你妈妈特别不放心你—既然不放心,为什么不打电话问问呢?为什么要迂回地让庄妈妈来看自己呢?
“挺好的,习惯,也适应。”丘桃桃笑着说,“在这里遇到丸子姐姐了,以前她住我们家隔壁,后来搬走了。”
“有熟人就好,有朋友也好。”庄妈妈笑呵呵的样子,“到一个陌生环境啊,最重要的就是一定要交朋友,也不说多知心,但起码有个什么事儿还可以帮一帮。”
丘桃桃想到陈双念,被骗了钱之后在宿舍里号啕大哭的样子。
“嗯,这倒是。”丘桃桃赞同地点点头。
“再说了,知不知心有什么重要的啊。”庄妈妈一脸过来人的样子,“真心都是瞬息万变的,你自己都未必知道自己的真心。你妈妈跟我说你是学文学的,哎哟,这可是一个敏感的科目,千万不要被书里那些浪漫多情的话给骗了,不要把‘朋友’这个词儿看得多重多圣洁,那样会不利于你交朋友的。”
丘桃桃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
庄穆听不下去了,他快走两步,超过丘桃桃和妈妈二人。
“你走什么啊,你也好好听着点儿,”庄妈妈一脸恨铁不成钢,“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朋友,老是一个人待着……”
“低质量的社交只会让人逐渐对愚蠢感到麻木。”庄穆冷静地分析。
“完全没有社交只会让你逐渐对自我盲目推崇。”庄妈妈也很冷静。
丘桃桃看看庄穆,他一脸不小心尝到屎结果还好死不死咽下去了的表情。
所以再看庄妈妈的时候,丘桃桃心里对庄妈妈陡然升起敬意。
家人真是让人治愈啊。
三个人一起吃了顿饭。
席间庄妈妈不断地给丘桃桃夹菜,问了好多有的没的。
一开始,丘桃桃还没意识到,问什么答什么,后来慢慢反应过来了,就觉得有点不自在了。
庄妈妈察觉到了丘桃桃的不自在,笑了笑,拍了拍丘桃桃的小手臂。
“不要怪阿姨老是问东问西的,我是好早就想见你了,结果一直没有机会,这么多年,我和你庄叔叔在国外,最挂念的除了庄穆,就是你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丘桃桃询问地看向庄穆。
庄穆也一脸茫然。
“哎呀,你们是不是还不知道!”庄妈妈捂住嘴小声惊叫了一下,“你俩从小定了娃娃亲的啊!”
“什么?”
“什么?”
庄穆和丘桃桃同时反问。
“哎呀,怪我怪我,回来太多事儿忙忘了,这么久也没给庄穆提过。”
“不是,这不是‘回来’‘忙’的事儿,我今年二十岁,之前二十年里您就没找出个什么时间跟我提一下?”庄穆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妈妈。
“我提了啊,你刚出生我就提了。”庄妈妈辩解。
“我倒是没见过哪个刚出生的小孩儿有记忆的。”
“你这么聪明,我以为你有呢。”庄妈妈一点也不着调地敷衍道,“桃桃是不是也不知道?”
她看向丘桃桃。
丘桃桃还是目瞪口呆的样子,愣愣地摇头:“不知道啊,我爸妈从来没跟我说过。”
“那今天你们都知道了,择日不如撞日,要不今天就把事情给定下来?”
“定什么?”
“你们的婚礼啊!”
“咳咳—”丘桃桃那会儿听了“娃娃亲”三个字,打算喝口水冷静冷静,结果现在嘴里包着一口水正打算咽呢,听见这话,一口水卡喉咙里,呛了好半天。
隔壁包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总之也听到了好大一阵动静,像是椅子倒在地上了。
庄穆这时反倒平静了。
他无哀无痛、不悲不喜地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冷静。
越是慌乱,越要冷静。
庄穆推了推眼镜,冷静地说道:“第一,‘娃娃亲’这种事情是你们作为上一辈定下的事情,跟我们这一代无关;第二,我作为当事人之一没有知晓,也没有同意,这无法构成约定;第三,丘桃桃作为另一个当事人,刚满十六岁,未成年,谈恋爱都属于早恋,更何况结婚,那是触犯法律。”
庄妈妈丝毫没有退让:“唯一可靠的只有你当下的感觉,唯一重要的也只有你当下的感觉。那些超越于感觉的对于这个事物的不可行性和复杂性的定论,都是可以改变并且重新加以构造阐述的。”
丘桃桃想起那会儿庄穆说“她偶尔也是会正常一下的”的话。
她信了。
果然,庄穆的妈妈又怎么可能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个会打扮得夸张的热情中年女人呢。
“所以,你现在对丘桃桃是什么感觉?”庄穆妈妈问庄穆。
砰—
丘桃桃仿佛被一块石头砸中。她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来:“我去一下洗手间。”
尽管很丢脸,但丘桃桃确实像是落荒而逃。
庄穆愣了。
他看着丘桃桃落荒而逃的背影,神情若有所思。
庄穆从出生,一直到现在,庄妈妈陪伴他的时间都很有限。
庄妈妈总是有很多工作,总是有很多研究,那些象征着成果的荣誉和众人敬仰,像金光闪闪的苹果,高高地悬在最顶尖的枝头。
庄妈妈和庄爸爸一路往上爬着,越过一根树枝,又开始攀登另一根树枝。
金苹果永远尊贵,永远娇嫩欲滴,高高在上地俯视朝它而来的芸芸众生。
想回头,想放弃,想说一句“老子什么都不要了”,但是回身一看,无数的人正虎视眈眈着自己的位置。
于是心情就变得微妙起来。
算了吧,继续走吧,已经走这么远了不是吗。
就是这么想着,一路半主动半胁迫,不知不觉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庄穆—”庄妈妈试图说话。
“之前那么多时间,您在干什么呢?”庄穆低下头,筷子翻弄着自己的小碟—里面有不久前他妈妈夹给他的生鱼片。
“嗯?”
“之前那么多时间,您在干什么呢?”庄穆抬起头,没有情绪地看着自己的妈妈,“我长大的这么多年,无数个需要您的时刻,您都没在。现在好不容易,我长大了,是可以自己做决定的成年人了,您却突然回国来,突然跟我说我应该有朋友,应该有社交,应该结婚了,并且很贴心,未婚妻都给我挑好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不是埋怨或者赌气,现在也不是在质问,更不是因此想让您道歉。没必要,太幼稚了,事情已经这样了。”
庄穆把生鱼片夹起来,吃到嘴里,仔细感受了两秒,然后皱着眉头咽下去。
“我只是好奇,你是怎么做到这么自然地插手我的生活和计划的呢?”
庄穆放下筷子。
“我果然还是不喜欢吃生鱼片,即使是您给我夹的。”庄穆很平静,像在阐释一项实验成果。
“对不起……”庄妈妈好看的眼睛里似乎隐隐含着泪光,在灯光的照耀下,像是钻石星辰。
“是不是接下来就应该这么展开了?”庄妈妈笑一声,她站起来,“说着不是质问,说着没有赌气,说着那样太幼稚了。但你其实就是在质问和赌气,就是在幼稚!这么多年我跟你爸没陪着你,但是也因此你过上了比同龄人更好的生活,接你的司机,保证三餐和家庭卫生的保姆,想做什么实验于是相应的器材材料就送到了你面前,你以为这一切是怎么来的?庄穆,你不能太贪心,你不能什么都想要。”
庄妈妈手紧紧攥着桌沿,头脑一片空白,只觉得刚才庄穆的每一个字都无比狠毒地戳中了她身为母亲、身为长辈的尊严,于是下意识就反击了回去。
庄穆用一种近乎是悲悯的表情,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居高临下的妈妈。
唯一可靠的是当下的感觉。
庄穆想起妈妈说的这句话。
是吗?
他现在的感觉就是很生气。
他嘴唇轻启,声音冷淡:“我一点也不喜欢丘桃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