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这西北绝域间就时闹响马,恼煞了庙堂里的皇帝爷。
许是正应了那句“崽卖爷田不心疼”的俗话,眼下的大明朝内忧外患,早已没了昔日西域万国来朝的盛景,可天山冬夏雪,交河南北流,一条丝路横连东西,延袤万里,依旧是胡汉通商往来的襟喉之地。何况西北素来民风彪悍,多出响马流寇本也不足为奇。
然而能把盗匪这一行当干成传说,只怕华夏千年也就独出一人,便是远在京师的叶千琅也久闻其人其事。
无人知晓他的真实姓名,他出现即是一人一刀,刀法又独步天下快不可破,也不知哪个嘴快的先传了一声“一刀连城”,这个名字便渐渐流传开去;也无人知晓他的真实面貌,只因他只肯以黄金面具示人,惹得一些贼匪竞相仿效,也戴着黄金面具出去劫掠,一个个画虎不成反类犬。
甚至也无人知晓,这一刀连城到底是人还是鬼。
有说他神出鬼没,能撒豆成兵也能呼风唤雨,他与他的人马常在大漠里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千军万马也视若无睹;也有说他喜怒无常,脾性莫测,能将劫来的金银随意分给饥民,也能于一夜间敲骨吸髓,屠尽一个村落百余口人,连只活禽都不给你留下。
又说光宗年间,朝廷为笼络一刀连城抗击后金,特遣钦差去西域封他为“镇西将军”并授镇西将军印。本是两相欢喜的一桩好事,怎料一刀连城竟斩下那钦差的头颅,装于一只填满香料的金丝楠木盒中,又令人送回了京师。满朝文武悉不知情,还以为是这响马头子感念皇恩浩荡,特向朝廷献上什么珍罕之物——结果盒盖一开,竟滚出一只血淋淋的人头,嘴里还衔着那枚大印,吓得几个翰林老儒当场跌在地上——若不是光宗荒淫无度,只当了一个月的短命皇帝,这等欺君之罪定要兴兵讨伐,万不会如此鹘突了事。
叶千琅曾听魏忠贤提过,东厂督主提起此事权当提起一个笑话,只道一个响马头子手下养着近万人,竟宁肯为祸一方也不愿接受封赏,也不知是不是傻。
天色忽地暗了,这个人许是真有呼风唤雨的本事,原本平静的大漠竟无端端起了沙暴。
“大人……你看!”
其实不必罗望提醒,叶千琅也看见了,沙暴来得急且快,远看天地相接压压一片,仿佛一道高逾数十丈的沙墙,正以山崩之势朝他们扑来。
“大人……快走!”见叶千琅仍与一刀连城对峙,罗望又道,“大人,快走……再不走就迟了!”
马上之人白袍猎猎翻飞,发丝涌动如墨,似全不畏惧这咫尺相距的沙暴,只笑道:“大人不妨听你属下一劝,你自己都命在旦夕,又何必执着于别人的生死。”
风已大得人与马都站立不住,一株株红柳被接连拔起,混着漫天黄沙,打着旋子飞舞。见那沙墙越逼越近,叶千琅转身欲去,方道一声“后会有期”,却见方才消失的鹿临川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了一刀连城的马背上。
一刀连城将昏迷不醒的鹿临川拢在两臂之间,竟欲掉头去往沙暴方向。
罗望见叶千琅立在原地,面孔冷峻目光阴戾,知他是心有不甘,便又劝道:“大人,鹿临川且先容他带走,眼下这沙暴太过危险,缉捕一事还须从长计议。”
叶千琅微微颌首,众锦衣卫番役得令上马,纷纷牵着马缰调转了马头。
然叶千琅仍不动身,凝目望着渐去渐远的一刀连城,嘴角忽生一个冷笑:“想把人从我这儿带走也可以——只要是死的。”言未毕,忽地双足一点跃入空中,他凝真气于五指,似在掌间绞上一股白纱,朝那马上的两人凌空劈了出去——
一刀连城也未料到叶千琅会追入沙暴中来,一时无暇闪避,竟以自己的后背护住鹿临川,生生挡下对方这一掌。
这一掌叶千琅几乎没留半分余力,无论何等高手,只怕都要断气须臾——可马背上的一刀连城身子剧烈一晃,竟还能强撑住不倒下,只见他一踏马镫,胯下烈马飞出十余米,转眼消失于风眼之中。
“走!”叶千琅飞身上马,在雪魄的领头下二十余匹快马奋蹄向前,直奔关城,终免于被沙暴吞没。
(三)
关城内往来复杂,朝廷鞭长莫及顾不上这边陲之地,号称“九土之土”的大土司穆赫便顺势掌管了西北西南的大片地方。此趟在别人的地盘上缉捕朝廷要犯,叶千琅虽不欲瞒穆赫眼目,倒也不打算与这土司大人过从甚密,所以着罗望寻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栈,暂且洗洗风尘,歇歇脚。
正是寻常人家置酒用膳的时辰。风雨欲来,长天色暖,抬头见得流霞三分紫伴七分红,恰似一位丽人披罗衣,舞长袖,为这边陲古城平添几许旖旎风华。
小二虽不识得这身飞鱼服,却也能从这二十余人的神态气势一眼瞧出,这些绝非能招惹的客。当下听从吩咐,笑眯眯地收下对方递来的金子,将店内寥寥数客一并撵尽,又好酒好菜地置备着。
抖落一身尘沙,换上一袭寻常锦袍,叶千琅独在房内,闭目盘坐于榻上。
正是运功疗伤的紧要关头,万万不容外人打扰。罗望自觉持刀立于房门口,眉眼凝重颇带煞气。
若置北斗于体内要穴,琁玑玉衡各自归位。气走天突、气舍、膻中,沉之水分、天枢、丹田——忽感真气行之不顺,反倒惊蹿了体内的寒气,叶千琅四体俱颤,面色忽白忽绛忽紫,又强行运功片刻,甫一睁眼,便吐出一口暗色的血。
自将锦袍扯开,只见心口处已冻得青紫,浑似与生俱来的一块胎记。
“大人!”罗望见了,心忧如焚下也不顾礼数,当即冲入房内。
二话不说便跃至榻上,盘腿坐于叶千琅身后,轻推两掌,将自己的真气源源不断灌入对方体内。
罗望自幼练得一门神功曰“乾坤十二经”,分《乾六经》《坤六经》二部,乾主阳,坤主阴,须阴阳合一兼收并蓄,方能令武功大进。只是近两年叶指挥使的寒毒发作日益频繁,这罗千户便渐弃了坤六经,单攻其阳刚一路。
罗望气走得急,恨不能将自己这一身功力全泻过去,然而无论掌间的真气耗损多少,只觉浑似泥牛入海,叶千琅体内的寒气既不稍减一分,也不排斥相抗,反有一丝丝极为绵柔的寒意逆施而来,细若蛛丝毛发,不断寻隙钻入骨中……
“你内功修为太浅,何必白费力气——”
话音未必,体内寒气突地暴增,一直阖目运功的叶千琅脸色一变,两眼一睁,反身一掌便袭向罗望的面门。
罗望下意识出掌去接,可他本就不是叶千琅的对手,此刻对方寒毒发作,神智近于全失,手下劲力便更显狞恶。
勉强挡了两掌,罗望已被叶千琅压于身下,衣襟被一把扯开,对方埋脸于他脖颈,一口咬下——汩汩热血自颈间流出,阵阵寒气又同时激入体内,罗望咬牙强忍,不过片刻光景已冻得面青唇紫,连眉毛上都覆上了一层白霜,他竟还心忖若能将对方寒毒治愈,这样倒也不错。
叶千琅体内寒气平息,抹了抹嘴边血迹,重又盘坐运功,而一旁的罗望已力尽伏倒,冻得像一条腊月里的蛇。
半晌才勉力爬起,竟还责怪自己道:“卑职一得空便修习乾坤十二经,奈何卑职资质平平,始终未能参破此经奥义,不能为大人驱散寒毒……”
“你非是资质平平,却是想的太多。”叶千琅再次睁开眼睛,虽说脸色比方才稍好了些,可看着还是白森森的若个死人。
眼下俩人挨得近,叶指挥使寒毒发作险些入魔,也难得卸下了那身高高在上的威风,一双眼睛扫过去,倒定在了对方脸上。
罗望忙低头道:“卑职不敢。”
忽感右眼一亮,原是叶千琅撩开了他一片挡脸的头发。
只见那发片下掩着一块烧伤疤痕,肉芽狰狞,生生毁了一张本当英俊的脸。
这只手美若寒玉,指尖毫无温度,蜿蜒摩挲过他的面颊。
许是沙暴之后常见暴雨,屋内闷得异常,几欲令人呼吸停滞。
一双漆黑凤目近在咫尺,罗望心虚自己样貌太丑,不敢撄其目中锋芒,只垂着眼睛岔话道:“便是一个月前,卑职还能以乾六经的内功为大人稍御寒气,如今却毫无作用,莫不是这五阴焚心决的阴毒已周流全身了?”
叶千琅以手指抚摩对方脸上疤痕,语气淡漠得仿似议论别人的生死:“这些年我几乎修习遍天下所有纯阳的武学,可惜无一有用,只怕这体内的寒毒最多也就能再克制三个月。”
“三个月后呢?”
“三个月后非疯即死。”
罗望心急道:“大人,难道就无别的法子?”
“法子倒或许还有。”叶千琅看似并不愿就此多言,抬手于对方脸上轻拍一下,面上薄薄带了两分倦意,“你且出去守着。”
又闭上了眼睛,这下却非是再修习什么春秋刀法里的内功,而是两掌向上置于膝上,看似入了禅定。
人已入定,心却难得不太平静。
叶指挥使生来就是冷性情。想这一路迁升、几易其主,大半也要归功于这对人不亲、不信的性子。实则倒不是为了名利曲意为之,想他幼时遭遇“禾稼不登,人皆相食”的灾年,亲眼见父母姐姐挨个饿死,还能靠着刨树根、掘鼠洞等法子活下来,可见这人对人间亲情虽无十分执念,求生的本能倒如兽类一般。
眼下寒毒发作苦不堪言,叶千琅不由想起先前与那人并掌之感,按说他十七岁已任职锦衣卫,期间见过各类武功各色高手,却从未见过这般浑厚精湛的内力,至阳至劲,恰与五阴焚心决相生相克……
一刀连城。
即便没有鹿临川,自己也是要找上门去的。
“大人……”见叶千琅脸色恹恹,吐纳亦无声息,罗望将后话咽下,轻叹了口气,转身守在了房门口。
日头渐渐向西,投下一片斑驳光影于窗前地上,复又归于一丝金线。泥窗后,一只老鸹扑棱棱突入长空,啼声凄厉绵邈,许是店小二已置备好了酒菜,一嗅鼻子,尽是勾人的肉膻味。
窗前的光亮攸地消失,油灯还未点上,客栈里极黑,极静。立在这一片油腻狭小的暗处,罗望静静等着一场暴雨,心眼却蓦地一亮,不见这天启末年的荒凉西域,倒看见了万历三十八年的一地牡丹。
大明朝盛极而衰,万历帝不郊、不庙亦不朝,朝中,文官与文官互相倾轧,后宫,宦官与宦官各自邀宠,彼时大明朝最得势的还不是今日的九千岁魏忠贤,而是擢司礼秉笔太监的王安。
便是太监也懂养儿防老之道,王安在京里某一处大宅里种了万株牡丹,又收了一拨孩子,遣人教他们武功,因他素来与东林党人走得近,还从中拣了几个出挑的送去左光霁那里读书。
罗望便是那时候第一眼见到了叶千琅。
犹记得那日牡丹花好得罕见,可对这人的初见印象却是平平,想当时罗望年满十五,正是这一拨孩子中最年长的一个,而初入王府的叶千琅却是其中最小一个,一个八九岁的奶娃子,饿得皮包着骨,一张脸还大不过一朵开到极处的牡丹花,任人忍住不欺负他都难。
殊不知这奶娃子养了几天便脱胎换骨,变得脸如瓷碟臂似嫩藕,更会讨巧。别的孩子都管不怒自威的老太监叫“厂公”,唯独他管王安叫“阿公”。只要王安来宅子里探望这些小的,他必跟认亲似的黏着不放,怯生生扯拽着王安的衣角,一口一声“阿公”,走哪儿跟哪儿是寸步不离。
也不知是不是这一字之差的亲昵与慰藉,王安确也格外喜欢叶千琅,每逢见他,都要把他抱在自己膝上,有时与他讲些忠君体国的道理,有时与他讲些宫禁里的趣事儿,一白发老头与一软糯团子亲昵相偎,颇有点含饴弄孙的意思。
可惜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天启帝即位不久,王安失势于魏忠贤。魏忠贤窥伺东厂大权,与客氏同谋铲除王安,顺便就得抹去他那一宅子“余孽”。
一府数十口,除去几个老仆,余下的都是王安收养的孤儿寡女。大的弱冠有四,小的也就十来岁,一个个正慷慨激昂,合计着该当如何殊死一搏,叶千琅却不见了。
再见之时,牡丹花被暴雨摧折一地,锦衣卫高手已将这处老宅密密围住,而进门来的第一人竟是一个少年番子——
身上的飞鱼服已为雨水浇透,叶千琅倒提着绣春刀,眉眼清俊,杀意凛凛。
大雨中,他一字一顿道:王安已死,降者赦,逆者杀。
有人敢当这悖逆的头雁,别的雏儿怔过,惊过,也就降了。
可降是降了,却有个眉眼伶俐的年轻姑娘先起了头——放下刀剑之后,她走过叶千琅身前,冷不防朝他啐去一口。
除罗望外,余下十来个也纷纷效仿,叶千琅不争不辩亦不动,平心静气地受下了十余口唾沫。
魏忠贤本欲斩草除根一个不留,但见叶千琅武功高绝可堪一用,又见他亲手勒毙了王安,便冲手下挥了挥手道,这王安养的东西倒是能派上用场,倘还有愿归顺咱家的,就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