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油腻,混乱的工作车间中,老工人费力地紧上车身油箱上的紧固螺母。这是20年酷暑中的南方小城,繁重的工作带给他深重的疲惫和满脸的汗水。老工人抽起衣袖擦掉滑下眼睛的汗珠,一部分水渍湿漉漉地滑下嘴角,有些苦涩咸重的味道。
累啊。老工人默默地想,累啊。
累是不能说的累,不能说的是真累。为了千把块钱成天在工厂累死累活,产品出一点毛刺就要返工,领导坐办公室里呼来喝去的,做什么事都要看人脸色。老工人又抹了一把脸,长长地叹息一口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为挣俩个加班费他今天申请到车间来,正是中午的时候,诺大的厂房里只有他漫长的叹息声,像一阵风在空旷的车间中来回飞旋,若有若无,若隐若现。老工人想起下午下班回家时还要去菜市买一袋米,顺便称俩斤猪肉。今天在市里上大学的儿子告假回家。想到儿子,老工人咧开嘴笑了,手上动作不由加快了几分。
“这是车子?”突然身边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老工人吓了一跳,扳手砸到了地上。今天分明没有其他人加班啊?老工人疑惑地想,一边转头向车架边上看过去。一个表情很认真的娃娃站在车架边,仰头看着头顶上的燃油盖板。见他扭头过来,又好奇地问了遍:“这是车子吗?”
老工人此刻表情很丰富。一方面这个还没一米高的小个子提出这么有逻辑的问题让他觉得很违和,另一方面对小孩子出现在车间里感觉很震惊。建国以后可没什么工厂敢用童工,他也没成想会出来这么个新工友,问题是……嗯,他穿着一身很合身的厂服。是的,厂服,领口还有工厂的商标。
兴许是哪个领导家的孩子。老工人想到。自己跑出来玩。
这么一想他就笑了起来,仔细一看这个小孩子还挺可爱。
“这是车子,对。这是烧油的,油。”他拍着油箱扯开嗓门大笑:“点上火车子就跑,乌拉乌拉……”他伸平手掌,俯身模仿汽车行驶的姿态在小孩子眼前滑过:“乌拉乌拉——”
小孩抬起头,仰视高过头顶的燃油箱盖板。在他眼中闪现过一幕幕壮丽的画面:巨大的机器压过广阔松软的土地,长达千米的铁臂抠下一块块的山丘,再填平一个个方圆百丈的水洼。坚固的铁叉抬升数十吨的货物在颠簸的旷野流畅奔走,鱼贯冲进吊臂建立起的钢铁仓库。他的眼睛中焕发出奇异的色彩,在一瞬间那张严肃的小脸因为惊叹展开,展露出与这个年纪毫不相符的狂热。
“真了不起!”他惊叹道:“真了不起!”
老工人愣怔住了:“喔,了不起?”他下意识地说:“了不起?这只是很简单的工作。孩子,你看,我得在这个大房间里不停地拧螺丝,刷这些铁架子,做些递扳手和起子的事情。我做这些已经20多年了,这不是什么重要的工作。”他沉重地咳嗽起来:“这些谁都可以做,谁都可以做的,不是什么重要的工作。我们做这些是为了挣糊口的饭钱,这没什么了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