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原如逃似奔出太守府大门,走过街角才停了下来。
楚家三兄弟今日依礼来宁太守府中拜访,宁太府虽依旧神色平静,礼数周到,但楚原仍感到宁府的下人们对自己兄弟的敌意。他确是没有两个兄弟装迷糊的本事,只觉如坐针毡,只好找个借口先行离开,宁太守也并未挽留,吩咐家人送客。
宁府这般对自己兄弟,应该就是为了小仙之事吧,楚原暗暗想道,顿感心中一种说不出的郁闷。楚原知道自己内心对宁小仙有种异乎寻常的关心,但也只是关心而已,而且绝对没有对任何人诉说过,可五弟楚铮肯定是知道了些什么,那晚酒后的情形后来想想实在是太做作了。对大哥楚轩所说的话楚原也是半信半疑,觉得至少是言不尽实,看这两位兄弟的脸色便知,他们定有事瞒着自己。
但不管怎样,宁小仙现在在京城应该没什么事了,小五将她从贼人手中救出确是大功一件,否则宁小仙有什么三长两短,楚宁两家非反目成仇不可。
身后的亲兵见楚原神情怪异,不由问道:“将军,我们是回军营吗?”这条可不是回军营的路。
“不是,”楚原摇了摇头,无论如何那断剑山庄是绝不放过的。
“上马,去平原大营。”
一行人策马赶向平原大营,刚走过了几条街,近百名禁卫军骑着马站在路口,楚原认得为首那人正是五弟楚铮的师父吴先生,便勒马停了下来,抱拳道:“晚辈楚原见过吴先生。”
吴安然还礼,问道:“三公子可是要去平原大营?”
楚原答道:“正是,不知吴先生找晚辈有何事?”
吴安然道:“那断剑山庄乃武林六大世家之一,门下高手众多,铮儿有些不放心,让老夫带上这百名禁卫军随三公子一同前往。”
楚原并非是个拘泥之人,他也知断剑山庄不是易与之辈,否则父亲当年便可将它剪除了,便笑道:“多谢吴先生了,晚辈方才还在考虑如何对付这断剑山庄,甚感头痛。如今有吴先生相助,贼人何愁不除。”楚原明白眼前这些人虽穿着禁卫军服饰,但绝不真是禁卫军中人,他毕竟是楚名棠之子,对楚家暗中的势力——鹰堂也有所耳闻,就连自己身边几个武功高强的侍卫也是出身于此,不过不再听从鹰堂号令罢了。
吴安然从张歧手中接过一个用紫色绢布包着的盒子,道:“三公子,老夫受铮儿所托将此物交予你。”
楚原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绢布和几份卷宗,吴安然说道:“这是破釜塘的地图和三年前太尉大人准备剿灭断剑山庄时的几份战备文书,铮儿说这些三公子应该有用。”
楚原暗道难怪看着有些眼熟,当年父亲几乎已经准备出兵围剿断剑山庄,后因对南齐之战骤然提前,便将此事耽搁了下来。楚原当时就在父亲身边,自然见过这些。
吴安然道:“这锦盒之中还有铮儿的一封信,请三公子过目。”
楚原见在锦盒一侧果然有封信,上书“三哥亲启”,笑道:“这小子做事老是神神秘秘的,此番又想耍什么花样了?”
吴安然道:“三公子看了便知。”
看着手中的信,楚原脸色逐渐阴沉下来,竟突然将信撕成两截,交给了吴安然。吴安然接过来也不见他有何动作,那信便成了灰烬。
“啪!”
楚原盖上锦盒,淡淡说道:“小五真是好心机,这些都是极为机密之物,只有从舅舅那边方可取到,还有这封信,恐怕未到南线大营之前就有了攻打断剑山庄的打算了吧?哼,他的口风倒是甚紧。”难怪前几日楚铮总和王明远在一起,原来就是为了这盒中之物,这三年前就已拟定却未曾使用过的作战文书找起来大概也是颇费工夫。
吴安然道:“铮儿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还请三公子见谅。”
这吴先生想必也知大哥和嫂子之事的,楚原想道。但这些亲兵都在一旁不便询问,何况就是问了,这吴先生也未必会说。
平原大营的参将刘乾承早已带着平原大营众将领在营门等候,虽说论军职楚原算起来至多与他平级,但他有兵部之命在身,何况又是楚太尉之子,刘乾承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
刘乾承见楚原到了,快步迎上前抱拳道:“楚将军,末将有失远迎,还请勿怪。”
楚原也说了几句客套话,忽觉刘乾承身边一少年颇为眼熟,略一思索笑道:“这位不是刘长清嘛,你也从军了?”
那人也笑道:“末将刘长清参见楚将军。没想到三公子还记得末将。”
楚原笑道:“怎么可能忘记,我们都是一起在平原城长大的嘛,何况分别也不过才三年。”这少年便是刘乾承之子,当时绰号小刘胖子,与楚家兄弟自幼相熟,只是大家年纪大了身份差别就显现出来了,楚原和楚轩到南线大营任职,而刘长清则仍留在平原城。
刘乾承道:“犬子颇不成器,以后还需三公子多多提携。”
楚原无奈地一笑,自己遇见这些当年父亲的属下,说来说去都是这些话,随口说道:“那是自然。”
刘乾承父子陪着楚原进了军中大帐,命其余将领帐外等候,并请楚原坐主将之位。楚原也不推辞,此番既是借兵部之命调动平原大营,自然是听自己号令,再客气就是做作了。
楚原坐下便道:“刘将军,这起兵一事准备得如何了?”
刘乾承答道:“昨日接到军令,末将便召回郡内各地兵马。平原大营满编一万二千人,除去一些必须留营的和老弱病残与身染疾病者,共可出动一万零三百人,其中一千三百人为辎重军士,明晨一早便可起程。”
楚原点了点头:“刘将军不愧为家父当年爱将,调集兵马如此之快,较之南线大营也不逊色。”
“三公子过誉了。”刘乾承面露笑意。说起来他也是沾了前几天楚轩命他封锁平原郡各地通往南线大营关卡的光,那次平原大营就几乎已全体而出,此时再召集兵马自然轻而易举。
“平原大营将领可知此次调兵所为何事?”
刘乾承没了手下将领在身边,神态更为恭敬,道:“请三公子放心,末将深知兵贵神速之理,想那断剑山庄世代居于破釜塘,周边百姓与之互通声气,万一走漏风声,破釜塘内大小湖泊多达数百,我平原大营便是有十万兵马也未必够用。军中亦有破釜塘人氏,末将已经查清,并将之全部安排于留守军营。”
“那好,刘将军,明日一早大军便起程。”楚原命道。
刘乾承犹豫了下,说道:“三公子,不知能否拖后一日?”
楚原脸色一沉,道:“那是为何?昨日传令时便已说得很清楚了,调集完兵马随时起程。还有何处未办妥?”
刘乾承小心翼翼地说道:“三公子,太尉大人尚在南线大营时便命平原大营绘制出破釜塘地势图,并派帐下幕僚陈先生监制,但这份地图送到南线大营后就因赵齐一战便没了下文,我平原大营未曾留下附本。这破釜塘湖泊众多,地势复杂,断剑山庄便是位于其中心,我等大军若是仅凭几个向导冒然闯进,说不定方进破釜塘,断剑山庄便已得到消息撤走了。末将已命人速去南线大营讨要那份地图,等拿到此图后再起程也不迟。”
“若本将军定要明日起程呢?”
刘乾承额头微微冒汗,俯首道:“三公子携兵部之令,末将定不敢违背,只是冒然出击,若是徒劳无功倒也罢了,可那断剑山庄乃江湖匪人,论单打独斗,个个能以一当十,若他们暗中偷袭,我军恐怕会损失不小。末将认为,只有毕其功于一役方是正道,请三公子三思。”
这刘乾承也不是个庸才嘛,楚原默默想道。随即不禁哑然失笑,此人位居平原大营主将已经十年了,若他真是无能之辈,父亲岂能容他,不过至今仍未升迁,大概父亲觉得其能力也只至于此了。
楚原从随身包袱中取出吴安然给他的锦盒,拿出地图笑道:“刘将军无需担心,将军所需之物在下都已带来,请刘将军过目。”
刘乾承将那地图展开铺于案上,看了看喜道:“不错,正是此图,三公子请看,这图下左侧还有平原大营之印。”
楚原取出一份卷宗递给刘乾承,道:“这是南线大营三年前拟定的对断剑山庄的作战文书,刘将军看看是否可行。”
刘乾承打开一看,只见首页上便是楚名棠的批示:转陈副统领依此备战。不由得心中一凛,仔细地看着。
楚原在一旁说道:“此份文书认为,断剑山庄位于破釜塘中央的一座沙洲之上,四周地势复杂,尽是湖泊,若是调水军围剿,断剑山庄只需化整为零,隐身于漫天芦苇之中,这一战便会旷日持久,得不偿失。唯有在严冬子夜天气最为寒冷之时,破釜塘水面成冰,厚度达半尺以上,普通壮汉完全可以自由通过,此时调骑步兵突袭,包围断剑山庄,山庄内众匪插翅难逃。”
刘乾承赞道:“太尉大人真乃神人也,唯有此法才可全歼断剑山庄。末将心中也曾隐约有过此想法,没想到太尉大人三年前就已制定成文了。”
楚原哼了一声,道:“只可惜当年季节未至,家父又忙于与南齐水师一战,才将此事耽搁下来,否则怎会留断剑山庄到今日,惹出诸多是非。”
刘乾承低头不语,他其实对突然出兵围剿断剑山庄也是颇感意外,此时听出楚原语中对其充满恨意,心中暗想这断剑山庄也太不知好歹了,什么人不好惹非要惹到楚家头上,简直自寻死路。只可惜自己断了一条不小的财路,断剑门门主罗慕文每年派人送来的财物颇丰,可这些财物与自己的官位比起来那就微不足道了。
楚原忽道:“刘将军,黑骑军周将军为此次战事特借调来两千骑兵,天黑前便抵平原大营,你即刻去安排好食宿。”
刘乾承一惊,道:“三公子,这两千黑骑军也一同前往?”
楚原点了点头,这是他昨晚与楚铮商议后临时决定的。他是出于一时冲动,才将剿灭断剑山庄之事接了下来,但冷静下来细想一下便觉得颇为棘手,倒不是因为胜负问题,以万人大军攻打一个数百人的小山庄若是还兵败而归,楚原自问都无颜再苟活于世了,麻烦的就是怕正如刘乾承方才所说的,断剑山庄得到大兵压境的消息避而不打,此战最紧要的便是一个“快”字,因此他觉得还是调用部分黑骑军稳当一些。
刘乾承有些为难,道:“三公子,明晨大军就要起程了,突然多了这两千骑兵,这粮草供给恐怕要另行调集了。”
楚原想了想,断然道:“平原大营原本亦有两千骑兵,加上这两千黑骑军,另带四千步兵,两人一骑,八千兵马已经足够。此次战事最要紧的便是一个‘快’字,破釜塘距此不过七百里,战马应该能支撑得住。”
刘乾承道:“可这般急行军,辎重兵恐怕难以跟上。”
“军士各自带好单程的干粮,不必去管辎重兵,只需命他们何时赶到指定位置便可。八千大军两个时辰便可攻下断剑山庄,若是山庄中人早已逃走,等辎重兵一到便一同回平原城吧,无需再做搜索这等徒劳无功之事。”
刘乾承叹了口气,道:“三公子说的是,末将最担心的便是此事。近万大军直奔破釜塘,就算全在夜间行军,也恐怕难以瞒过断剑山庄耳目啊。”
楚原默然,刘乾承所说的他何尝不担心,但昨晚楚铮有意无意地告诉他,只要行军途中小心谨慎,不让人轻易摸清前往何方,断剑山庄中人绝不会弃庄而逃。楚原真搞不明白了,断剑山庄既然劫持了宁小仙,定会时刻提防官军,虽说楚轩昨晚命平原城役在城内大肆搜捕,抓了数十人,但平原大营毕竟是在城外,大军开拔哪能瞒过他人眼睛。这两个兄弟难得在同一事上如此一致,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可此时楚原只有强笑道:“刘将军不必担心,断剑山庄中人真若是逃了,在下心中有数,绝不会怪到平原大营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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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轩和楚铮走出平原郡太守府大门,跟在身后的宁府下人淡淡地说了句:“二位公子慢走。”便砰的一声把大门关上了。
楚铮颇感冤枉,自己又没得罪宁太守,偏偏也招这无妄之灾,不禁看了看大哥楚轩,见他也正看着自己,两兄弟相视苦笑。
陆鸣将火云驹牵了过来,楚铮翻身上马,冲着楚轩拱拱手道:“大哥,小弟告辞了。”
楚轩正与府内管事说着话,闻言道:“小五,暂且稍候,为兄有事与你说。”
过了会儿,楚轩走了过来,对楚铮说道:“此去大校场需经过平原楚府,这天寒地冻的,小五,不如先上为兄的马车吧,为兄带你一程。”
楚铮一怔,随即笑道:“那多谢大哥了。”
马车内温暖如春,楚轩将一个暖炉移到楚铮面前,道:“烘烘手吧,今年的冬天是为兄到南线以来最为寒冷的了,说滴水成冰都不为过。”
楚铮笑道:“小弟身子还算结实,倒是大哥你,地方政务既繁重又琐碎,要当心些别累坏了身子。”
楚轩双手搓了几搓,置于暖炉上,说道:“有劳五弟费心了,为兄年纪尚轻,还不至于经不得折腾。对了,老三那么早就走了,想必是去平原大营了吧。”
楚铮点头道:“三哥是个急性子,不过也难怪,父亲命他回京,断剑山庄之事还是尽早解决吧,免得误了行程。”
楚轩微微一笑,说道:“小五,此次兵部让我平原郡替你那五千黑骑军筹集粮草,恐怕是另有用意吧?”
楚铮看着楚轩,也笑了,道:“小弟就知道,定是瞒不过大哥的。”
楚轩边搓着手道:“这并不难猜。储君一死,何人继承皇位便成了朝中首要之事,昌平王乃皇上亲弟,世子赵应自然是首选之一,你不过想掩人耳目找借口留在平原城罢了。不过为兄有些想不通的是,储君被杀一事,你抵达平原城之日既然并未提起,为何昨日又将此事告诉我了?”
楚铮原本是因想到去昌平王府接赵应上京,此中缘由必瞒不过赵琪,赵琪如果知道了,楚轩自然也就知道了,但这话不好乱说,免得刺激了这位大哥,想了想便道:“小弟只是觉得昨日三哥那番话确实有理,父亲正当盛年,你我何苦如此争斗不休。况且在朝中也非我楚府一家独大,特别是方家,其家族渊源甚至可以追溯到东汉年间,绝不可小觑。如今在大赵官员一说便是太尉位高权重掌管朝政,可按朝廷官制,相国才是百官之首,方令信这几年来低调得有些异常,什么事都唯父亲马首是瞻,大哥不觉得奇怪吗?记得父亲说过,方家最信奉平衡之道,当年毅然与我楚家结盟联姻便是为此。可是储君突然被杀,恐怕是大大出乎方家意料,三大世家原本是因担心储君与世家之争才走到一起,储君一死此忧已不复存在。而皇上又久病不起,日后无论是谁来继承皇位都要仰仗我们楚家,而且只要有娘亲在,舅舅就算当了王家宗主也不敢有违父亲之命,以方家所信奉的平衡之道,定不会坐视我楚家独大。外忧在即,你我兄弟再内斗不休,岂不是自毁我楚家根基?若是惹恼了父亲,说不定他老人家会像堂爷爷对待名亭大伯一般来个大义灭亲,那可就悔之晚矣。”
楚轩不由默默点头,听着楚铮继续说道:“何况父亲志在一统天下,小弟不久便将从军奔赴边疆,大哥虽不在军中,但南线三郡日后定为大哥所掌控,那齐国势弱,若无西秦牵制,仅凭南线大营之力便可平定,可平定之后朝廷绝不会容军中将领来治理地方的,还是要靠大哥和南线的地方官员来打理。所以说与其现在争斗不休,还不如先为父亲建功立业,一统中原。”
楚铮停了一下,忽然又道:“如今想来,方令信将姐夫方中诚外放至南线任职,恐怕另有深意,否则他们方家的势力主要是在西线,何必来到南线三郡。唉,日后若是楚方两家成了对头,二姐夹在其中可就为难了。”
楚轩心中一寒,楚铮这番话绝非毫无用意,难道他已知道方中诚与自己密谈过了?
兄弟二人默然不语,忽觉马车一震停了下来,赶车的下人在外说道:“大公子,已经到府门外了。”
楚轩起身掀开车帘,道:“徐三,本公子暂不回府,先送五公子去城内大校场。”
那家人应了声,啪的一声鞭响,马车向大校场方向驶去。
楚轩重新坐了下来,楚铮道:“不敢有劳大哥相送,小弟还是自行前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