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猫将一口黏痰,狠狠啐在二黑那张离了歪斜的脸上,怒目圆睁地骂道:“去你妈的,给你脸了是吗?有你说话的份吗?我告诉你,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那混蛋的爹给搅和的,如果他三傻子今天在我手上缺须短尾儿了,那也是仰仗你爹所赐,沾了你混蛋爹的光了!今天得亏着六枝大香没在,他们俩如果在场,你们能不能走得了都不好说,你不赶紧偷着乐去,还你妈舔着个大脸跟我讲条件是吗?”
二黑对老猫苦苦央求,只换来老猫的一口黏痰和一通抢白,他也不敢再言语了。
坐在一旁的三傻子全看明白了,老猫等于把自己的台阶断了,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老猫骂完二黑,又对三傻子说道:“三弟,我老猫一千个想不到,一万个想不到,扒灰倒灶的会是你!跟我鞍前马后这么多年你都白混了?可惜了儿的,连他们小不点儿的都知道,咱们应该‘盗亦有道’不是吗?出了事你自己扛不下来,把自己的弟兄都撂进去了,你还有脸跟我唱关公调是吗?你说你可恨不可恨?别人惹了祸都知道避避风头,就你有腰,就你腰硬,还你妈成天在大马路上摆造型,你行啊,你比我这半条命的还牛掰!今天这不都在这儿吗,既然你还承认你以前是跟我老猫混的,我就得给你做个了断,否则传出去让人笑话,会说我老猫的手下没道义没规矩,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我在一旁听着,不由得心服口服外带佩服。
康大爷曾说过,老天津卫的混混儿除了讲勇斗狠,还得有一派降人的言语,才能闯出人物字号,拙嘴笨腮的主儿,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纵然胳膊根儿再硬,也上不了台面儿。
上次在红旗饭庄已然领教过老猫的话茬子,这回的一番话说得更是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毛病,更无从反驳。
三傻子看着老猫苦笑了一下:“猫哥,您今儿个要是这么说,我三傻子也没话可讲了,您立您的威,您扬您的名,我三傻子这一百来斤全交给您了,也算我没白跟猫哥您一场,也算我配合您了,来吧!哥儿几个受累赏我三傻子一顿吧,正所谓——东西大道南北躺,南北大道东西卧,我三傻子现在就叠个姿势,哥儿几个卖卖力气,送我三傻子一程吧,我先谢过了!”
三傻子说完把棉袄挒了,往旁边一甩,再一扭身,两腿夹裆,双手护头,卧在地上缩成了一个元宝壳。
老猫见三傻子要卖“死签”,等于是将了他一军,稍微迟疑了一下,旋即一咬牙,把嘴里的烟狠狠地吐在地上,低头对三傻子说:“三弟,怎么着?今个儿非要在你猫哥面前卖一把是吗?好嘞!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可咬住了啊!”
一回身往后撤步,冲他带来的那几位一挥手:“哥儿几个,好好伺候伺候这位三爷!”
他话音一落,那几个人一齐上前,手中棍棒狂风暴雨似的落在三傻子身上!
在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小毛孩子看来,眼前的场面那是相当震撼。
我以前跟别人打架,也是敢下狠手,你来我往不计后果,三傻子却是一动不动,任凭棍棒打在他身上,嘴里还不断招呼着:“好棍!舒服!哥儿几个劲头不到位啊,哥儿几个受累右边再来两下,这边还差点儿意思……”
我暗暗佩服三傻子这把骨头够硬,同时也感到一阵寒意,这就是道儿上所谓的规矩?
下手收拾三傻子那几位,打了一阵也都累了,个个气喘吁吁,三傻子却大叫一声:“哥儿几个别光伺候三爷的后身啊,来来来,三爷换个姿势,你们哥儿几个再卖卖力气,受累受累!”
说完他一翻身,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双手把自己头上的剪绒帽子扯下来,遮在自己那张已因疼痛而扭曲的脸上。
那哥儿几个相互使个眼色,各举棍棒正要接着打,老猫突然发了话:“住手!”
他自己拿过一根镐把,缓步走上前去,对躺在地上的三傻子说道:“三弟!你得明白今天你猫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走到这一步,我只能挥泪斩马谡了!”
话落棍起,耳中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咔嚓”一声,老猫手中的镐把,结结实实落在了三傻子的迎面骨上。
眼看着三傻子的小腿往后撅了过去,他大吼一声:“我靠!”
随即蜷起膝盖,双手托着断腿,咬着牙喊道:“痛快!痛快!谢猫哥!”
老猫砸了这一镐把,再不多看三傻子一眼,扔下镐把,扭头便走。
我们几个目瞪口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老猫头也不回地要往车里钻,钻到一半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一缩身出来了,冲着我们几个招招手。
我们赶紧跑过去,等着他示下。
老猫此时的心情,分明已经糟糕到了极点,他低头想了一想,叹口气说:“你们小哥儿几个,以后在外边多给他三傻子扬扬名,我估计他的那条腿已经废了,甭管以后在哪儿遇见他,你们都抬抬手,捧着点儿他,把口风传出去,就说你们三哥没含糊,是我老猫尿了!”
说完翻遍自己所有的口袋,又把翻出来的钱凑在一起,五块的十块的一沓,也不知有多少,顺手交给李斌:“给傻子拿去看腿吧!”
随即钻入车中,好像跟谁赌气似的大叫:“走!走啊!”
拉达汽车轰然开动,老猫带来的几位弟兄也骑上车,跟着一路绝尘而去!
我们再次回到三傻子周围,见三傻子双肘撑着地,额头上全是黄豆大小的汗珠子,撒狠儿一样大口地抽着烟。
二黑呆愣愣地坐在三傻子旁边,嘴里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李斌蹲下身子,将老猫留下的钱递给三傻子:“猫哥留给你看腿的。”
三傻子扭过脸去不接。
李斌硬塞在他手里,起身对众人说:“哥儿几个都给三哥凑凑!”
我们便开始搜刮自己的钱包口袋,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一并交给二黑。
李斌又对二黑说:“你自己弄三哥走吧,有什么事儿再找我们。”
众人离开工地,顺着西马路往西门里走,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路边小孩子陆陆续续放鞭炮的声响,仿佛在提醒着我们——今天是大年初三!今天是三傻子断腿的日子!今天是老猫清理门户的日子!耳边远远地传来小孩儿的声声童谣:“滴滴芯儿,冒火星儿,烧了裤子露狗鸡儿!”
老猫亲手废了三傻子,他那一镐把,导致三傻子小腿尺骨和挠骨双双折断,连石膏带夹板地瘸了小半年。
此后他一度在老城里消失了,听说去了北洋桥席场一带,后来他跟我还有过几段交集。
再后来他折腾到头了,被注销了城市户口,在XJ库尔勒农三师呆了几年,出来之后往西安背过布,卖过旧货,摆过台球案子,还和北京的几个兄弟往俄罗斯倒过服装,以国产皮夹克换俄罗斯仔羔领上等呢子大衣,珍珠项链换紫貂帽子,属于最早那批闯荡东欧的倒爷之一,若干年下来也挣了不少钱,却因嗜赌成性,在俄罗斯参赌欠下巨额赌债,被当地人扣下签证到处追杀,从而死于非命,落得个“客死他乡”的下场。
一辈子四十年的寿命,玩过闹过,吃过见过,曾经一呼百应,曾经劳役荒漠,曾经人上为人,曾经败者为寇,辉煌过、没落过,呼风唤雨过、寄人篱下过。
而这一切的尽头,只是那远在寒冷异国的一座坟茔,孤单荒凉得杂草丛生,乌鸦鼓噪。
至于二黑,他面部神经受损,一边脸是歪的,而且越来越歪,还有俩伤疤,一个是蛮子用雪茄烫的,一个是我用二人夺捅的,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在外边招摇了。
九十年代后期他开了一家体育用品商店,做些个小买卖,他媳妇儿是商丘的。
另外咱再说一说,关于我和二黑他爹的恩怨。
要说二黑他爹这个人,的确是有勇无谋,四十多岁五十不到,比二三十岁的玩儿闹们年纪大,也算吃过见过,比他年纪大的通常倚老卖老,不如他有冲劲儿,他又经常聚拢一伙四十来岁的酒肉朋友在身边,还有三个亲兄弟,妄自尊大目空一切倒不奇怪。
红旗饭庄一场大战之后,二黑他爹很久没再露面,我几乎都把这个人给忘了。
直到若干年后的一天,我走在老城里的大街上,看见对面晃晃悠悠地走来一人。
此人六十岁上下,小平头,窄脑门儿,扫帚眉下一双小眼睛,透着狡黠与猥琐,大嘴岔与翻鼻孔之间,稀稀疏疏地留着两撇八字胡。
这是一次不期而遇的狭路相逢,来者正是我以前的宿敌——二黑他爹!打头碰脸走到近前,再躲也来不及了。
二黑他爹冲上来,狠狠地揪住我:“可把你小子逮着了,你还认识我吗?”
我赶忙说:“我当然认得您,您是二黑他爹,伯父您好!”
二黑他爹不屑地一撇大嘴:“我好得了吗?咱那事儿还没完呢,说吧,你今儿个打算怎么着?”
我紧着陪不是:“伯父,您别生气,当初都怪我岁数小不懂事,您了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吧!”
二黑他爹说:“不行!饶了你我在我哥们儿弟兄那儿都说不过去,今儿个你要不让我看见点儿什么,你可走不了!”
我看实在是对付不过去了,只能讨好地说:“您了想见点儿什么?要不这样行吗,我请您看节目,咱爷儿俩看钢管舞去,怎么样?”
二黑他爹猥琐地一笑:“钢管舞?钢管五厂啊?我这岁数还看那个?”
说完一笑两散,原来过往的江湖恩怨、化不开的梁子、解不开的疙瘩,放在漫长的人生当中,也仅仅是过眼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