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1 / 2)

圆楼里的思念 云火 0 字 2022-05-08

 爸爸背负的压力能够轻得下来吗?我帮的那点忙算什么?我分明看到,那一段时间里,他身上所要承受的东西非但不减反而增加!往他身上增加压力的,首先源自他的同事。爸爸在冷冻厂的机电车间上班,一位车间主任,五位普通职工。车间里有六七台大功率柴油发电机,那时电力紧缺,冷冻厂就凭这些设备自己发电供厂里各部门使用。投资几千万的冷冻厂一刻也不能离开电,爸爸所在的车间必须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不离人。几年前,我们生意小,一个月走那么三五趟,似有似无,不起眼,多收几百块钱谁也不往心里去,爸爸忙时只要说一声,大伙总热心相助,给予方便——喝着茶,看着机器,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有什么相干?口上应承帮个忙其实什么也不用做,又赚了个人情,何乐不为呢?现在不同了,我们一个月运来二十几车的筐篓,爸爸几乎每天都要忙活,别人看在眼里,暗自盘算,心不由蹦起来:这还了得呀,每一个月居然都挣那么多,我们车间几个人工资加起来都远远比不上——有工作的人谈什么都要和工资挂上钩,“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这一比就了不得了,心变得别扭、难受,不舒服!

“挣自己的钱,活老丢给我们干,真是的!”有人说。

“那是你祖宗啊,非得替他干活不可吗?今后谁也别去理他!”又有人说。

“哎……哎……哎!”有人大声地这么叫着。

同事不停地发着牢骚,不停地抱怨。有的话直接说出来,有的话闷在肚子里不说——不说的话语更意味深长,感情更为复杂。

“老沈,别人有意见了!”车间主任对爸爸说,口气生硬,表情严肃。“要注意影响,不能只顾自己挣钱,耽误厂里的生产!你离开了车间,机器在工作,出了事故,你负责得起吗?挣钱事小,安全生产责任重大!”他接着警告说。

“好,好。”爸爸说。那是人家的意见吗?那更是车间主任他自己的意见呀!为了对付场面上的事情,爸爸每个月都准备些好烟好茶好酒或是两三百块钱的红包,暗地里塞给他,以表“意思意思”——这么一“意思”,他的口气缓和起来了,举止显得亲切随和,一个劲儿地说:“靠这么一点工资,怎么能过好日子?有门路能挣钱都要努力去挣,我老曾谁都支持。你去忙活,我怎么能有意见?你去忙活,我怎会不帮着看?那几个人,目光短浅,见你多挣了两个钱,眼圈红了,老在我眼前说长道短,我不说两句应付不了面子上的事,你听了别往心里去。”

这话里,一半解释,一半道歉,一半似在鼓励爸爸大胆做生意。车间里其他几位职工,爸爸也极力讨好巴结,要么顺便丢给一包烟,要么找时间相约着下馆子喝酒……

“我太忙了,上班时间常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就丢下活赖你们做,实在对不起!”饭桌上喝过些酒,人心暖了,爸爸说,开心破腹,“忙来忙去,挣得一点辛苦钱,这要付出那也要付出,样子好看,其实一年下来所剩无几——请大家聚一聚,喝几杯酒,一来是报答大家对我的照顾,二来希望今后大家一如既往地继续照顾我!”

“哎,都十几年的交情了,还说客气话?干那点鸟事也惦记心上!嗨!”有人说。

“我们几个都成了亲兄弟了,帮帮兄弟都是分内的事,用得着那么见外吗?”有人接着说。

“伙计,你说一声我们帮,你没说我们照样也要帮——你没说我们就能不帮?同一个地方工作这么长时间,彼此间谁会没有感情!有钱好挣要去挣,活我们都会帮着替你干。”又有人说……

饭桌上边吃边交谈,相互沟通,人心中的疙瘩解开了,别扭消散了,多了一份理解,多了一份宽容,爸爸做起事情又可以像以前一样顺畅起来。但是,埋进心底的嫉妒是那么容易根除的吗?它根深蒂固,就像脚上的硬皮廯,这一刻消除了,过了不久又冒起来。嫉妒和不满、抱怨是一对情人,如影随形——嫉妒涌上心头,不满抱怨的情绪立刻跟着来——前一阵的压下去了,后一阵的如同大海里扑向海滩的滔滔巨浪,来得更加强劲,更加猛烈,更加猖狂……为了生意,为了能相安无事,爸爸必须花心思去周旋,去应酬,睁开敏锐的眼睛,去扑灭人心中燃起的嫉妒之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难道不是压在爸爸身上的一块无形的巨石吗?

爸爸所要承受的第二方面的压力,源于生意上的客户。改革初期,冷冻厂四周加工鲜鱼的鱼棚零零星星散落其间,生意规模不大,名气也跟着小,能找上这个地方来贩卖筐篓的生意人,寥寥几个,鱼棚老板常常筐篓不够用,就带着钱找上爸爸,要爸爸替他运些筐篓用,解燃眉之急。那时做生意用不着花功夫去找客户,几乎不用本钱,虽然小,挣到的钱不多,但省事省心。钱捏在手的生意谁不会做?……这样的情形只经过一小段时间,很快,冷冻厂周围的空地全都搭起了鱼棚,密密麻麻,每天天一放亮,就显现出一片热闹非凡的热闹景象,人来人往,人声嘈杂。这里成了宝地,名声渐渐响亮,生意人凭着自己狗一样灵敏的鼻子从四处寻来,去鱼棚登门拜访,推销筐篓。这一行当竞争渐趋激烈,我们好景不再——既然有那么多人争抢着往家门口送货,那些个体老板还用得着求别人替自己收筐篓吗?我们的好日子还能继续下去吗?……为了生意,爸爸必须和别的生意人一样,到人家面前去推销筐篓,低声下气,长一句短一句地乞求,斤斤计较——既要把货卖出去,又要获取一点利润,这是省心的事吗?这简直是一场战斗!

厂里有两位职工,一个较年轻,身材高挑瘦削;一个较矮,身宽体胖——这两人改革初期就停薪留职下海经商,租用厂里的空地,搭起鱼棚做起加工鱼的个体老板,生意规模不小,一个搭在厂南端,一个搭在厂北边。他们两人和我爸同是一个厂里的职工,彼此熟识,知道我们家乡一带是编制筐篓的地方,就叫爸爸替他们进些筐篓,用于包装加工好的鱼——他们成了爸爸生意上一批最早的客户中的成员。他们精明,生意上人看得准,行情也把握得住,生意挣钱;他们说话算话,虽然也欠账,但鱼一出手有了周转资金,会马上还钱——不像有些人今天说明天还债、明天说后天还债,一天拖过一天,一年拖过一年,一直耗着怎么也不肯还!他们筐篓用量大,钱性直,是难得的好主顾,所以最容易丢失!把他们捧在手心里,像宝贝一样精心呵护,可稍不留神手微微松那么一下,它骤然滑落,碎了一地!为了保住他们,爸爸小心翼翼、绞尽脑汁、费尽心力,到了末了全不顶用,他们仍舍你而去!谁叫他们是那么诱人的主顾?生意场中的人,谁会不早早就惦记上呢?被一群手腕高明的生意人盯上,我们家的那点好事怎能维持下去?……

一天,爸爸和我送完货往回走,经过厂南边的鱼棚时,迎面碰上那个瘦削的年轻人。他一见我们,倏地挂满一脸笑容,小跑到我们面前,客客气气地说:“里面坐坐,喝杯茶。”

“喝茶就免了,忙,没时间。跟你小子磕几句到有必要——生意怎样?”

“马马虎虎!”

“马马虎虎,就是有钱挣!有钱挣就不应该忘了叔,要照顾叔,你有本事要让叔沾点光挣几个小钱——让叔载两车货来?”

“哎呀,能不惦记着叔您吗?厂里那么多职工就我一个去过您家,喝老红酒,足见我们俩的交情不一般!有钱挣会不首先想着你?以前不全都叫你载的货吗?”接过爸爸的话茬,他继续说,“谁能料到,我那表弟也凑热闹做起筐篓生意,不光自己老到我面前纠缠,还搬来他老爸到我面前纠缠……一边是老朋友、老关系,一边是亲戚,我实在为难……后来拗不过他的软磨硬泡,不得已把生意给了他——这不,讨好了表弟,把叔您给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