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 / 2)

圆楼里的思念 云火 0 字 2022-05-08

 因为我们家做成了贩卖鱼筐鱼篓的生意,虽说规模很小,但仍旧有许多人跑上门来想沾些光挣点钱,替我们在他们自己的村子里收些筐篓。粤东山区黄村一个叫如华的人,不知从那里探听到我们家的情况,一次又一次地赶上我家,不停地说他愿意替我们收筐篓……他说自己刚三十出头,我却觉得他有四十多岁——他是那么不起眼:头有些大,头发枯涩而凌乱,脸上部分稍大,下巴尖细,显得很不匀称;常年的风吹日晒,面色酱紫,额头眼角嘴边过早刻下一道道的皱纹——那样子,看起来就像从陶瓮里掏出的陈年萝卜干;一双大眼睛虽有光芒,但显得很忧郁,别人看了极不舒服;眉头蹙缩,两撇眉毛似乎拼命往中间挤压;鼻子短小,两个小孔似要用力挣脱束缚一个劲儿地朝向天空,鼻孔下边的一道薄嘴唇也不听话在使劲向上翻,害得他一口又黑又不整齐的牙齿暴露无遗。好像有谁故意为难他迫害他似的,整日哭丧着脸,但偶尔也笑——有时是出于礼节对人笑,有时是求助与人而讪笑,有时是缝上喜事因真情流露而笑——他不笑倒好,一笑样子更难看,叫人觉得更为难受。他很敏感,我们并没有把我们这种感觉当面对他说出来,他一下子就捕捉到,似乎怕伤害到我们似的来个紧急刹车努力止住——于是那点罕见的笑容眨眼间消逝了,他的愁苦的表情雕出的一样久久留在那张脸上……他的身材也叫人觉得别扭,手脚短身躯长,因为消瘦穿在身上的衣裤显得空空荡荡,衣袖库管挽了好几圈,才露出鸡爪一样的手和满是裂开口子的脚板……

“怎么能叫那样的人帮你们收筐子收篓子?”有人说,“那种人会收到东西?”

我们看不起他。

他不吭不卑,骑着一辆破自行车,翻越几十里的山路,一次又一次地来到我们家求我们:“有钱就收有东西——你们有钱我收不到货?我们一家都是老实人,你们交代我做事稳当,吃不到亏!要是不相信,我们两家就试两趟——真的不行你们再找别的也不迟。”

他的软磨硬泡、他的坚韧不拔使我们动了心,他的憨厚老实的模样使我们下决心——在黄村叫他替我们收东西。

黄村傍山而建,主体是一个圆土楼,外面围着两半圈黑瓦泥墙的土坯房——就像有一个人张开双臂把圆土楼抱在怀里,自己又被身后另外一个用一模一样的姿势拥抱着。圆楼的前面是一口池塘,池塘边有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再过去是一带狭长的稻田,稻田的中间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常年淙淙地流淌着……如华的家不在圆楼内,在第一个半圈靠左的地方——不管是外观,还是屋内的情形,跟我们的圆土楼差不多。土黄色的泥墙,苔迹斑斑的黑瓦,发黑的房梁,摇摇荡荡的蛛丝,进门靠左的灶头,弥漫其间的成分复杂的气味——有哪一样不跟我们那里的房子相似?他的家还有独特之处,在床头竖起一排六七十公分高的木栅栏,围起一小块地方,里面养着一头两排乳房拖地、双耳下垂的小黑母猪——随着这多出的风景,房子里也增添许多气味——猪屎猪尿浓烈的臭味、小猪身上的腥臭味、猪食馊腐味……

尽管收入有限,但我们到那里的时候,他总要弄出一桌较为丰盛的食物款待我们。我们一年做七八个月的生意,每个月从他这里运走上千筒的小鱼篮子,虽说每筒只补一块八毛的手续费,但一年下来有一笔不小的收入——而且挣来这些钱不用费多大的气力,去跑跑腿费费口舌而已……八十年代末爸爸的工资一个月才两百多块,我从师范毕业刚参加工作工资不足一百,那五六千块的手续费不啻是一笔天文数字,难怪“代收”这项活儿能有那么大的吸引力!难怪他会走那么多路到我们家里来不厌其烦地诉说揽那活儿?在他眼里我们是一个小财神,难怪他对我们这么客气?难怪自己条件差生活拮据仍然要炒出一桌好菜招待我们?……我细致观察,他千方百计揽活儿,除了增加收入外,还有更深的目的——他似乎在利用这件事向身边的人炫耀:我虽然穷,虽然模样不太好,年岁也大了点,但脑子好会做生意会挣钱,用得着去愁找不到老婆?这种念想里面,饱含着更急更大的愿望,有某一个姑娘能慧眼识珠看到自己身上的这一优点爱上自己,愿意当自己的新娘子……

尽管他很客气,尽管他用大铁锅炒出的菜又绿又脆,尽管浸过酱油和匀番薯粉的肉片经大铁锅猛火热炒又香甜又嫩,但是我吃不下饭!

“你怎么啦?”每当这时,如华便放下碗搁下筷子瞪着我说,“我炒的菜不好吃?”

“不不不!你炒的菜太好吃了。”

一说完,我急忙夹起一些菜放进碗里,装着大口大口地嘴里扒饭——吃饭时,闻着酸甜臭咸混杂一处的浓烈的气味,耳边响着母猪呼叫幼崽吃奶的叫声和幼崽吮吸奶头叭叽叭叽的声音,那一堆堆猪屎、那一泡泡猪尿似乎一个劲地跑到桌面来……不呕吐就万事大吉,哪还能咽下饭菜?

有时候,在饭桌上不仅嗅觉方面饱受折磨,听觉方面也要受到一番折腾。

“你别看那只母猪小小的,它可会养崽呢——一生就十五六只,个个胖个个壮!上一窝居然卖了两千块!你一年工资才多少?值我那窝猪崽的钱?一年养两窝,两年养五窝——你算一下那得卖多少钱?”如华一边吃饭一边说,越说越得意,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菜屑乱飞,“你家要养母猪我帮你家挑,也养一头像我家里的,即会养崽,又省吃的——你别小看这点吃的,年长日久能给你省多少钱哪?……”他不住地聒噪,我仿佛看到那只母猪、那些小猪听了这番表扬,争先恐后跳到桌面上聆听,急忙飞跑出屋外“哇哇”地吐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主人不住地问。

深深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渐渐地舒服起来,回到屋里找凳子坐下,掩饰着说:“我可能病了,早上起来就觉得不舒服。”

“病了怎么能来?你是要钱呢还是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