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雨歇之际,春阳穿透漫天乌云,照耀在百花盛开的大地上。住院部大楼重新沐浴在霞光中,走廊上充满了温馨。一阵晚风刮过,把玻璃窗摔得山响。
刘百灵突然从睡梦中惊醒,拥着被子暗自抹泪。她审视着伏在脚边打呼噜的丈夫,对他大肆炒作自己的伤情感到惴惴不安。她的良心受尽折磨,开始变得疑神疑鬼。曹苇也因春日困乏,依旧靠在病床上昏然入睡。
刘百灵推了一把丈夫,说:“你快醒醒吧。刚才有股阴风从窗外刮过,吹得柳絮满天飞,白花花的一片吓死我了。”
曹苇睁开双眼,看到妻子泪流满面,以为她翻身时不留意扭着伤腿,一时疼痛难忍。他替妻子掖好被子,说:“你先躺着别动,小心右腿的骨折发生错位。我去跟医生要些止痛药,再想点别的办法,不会让你再吃二遍苦。”
“我不是在为断腿伤心落泪。”刘百灵擦拭着脸庞,说:“老曹,我们还是趁早收手吧。你别去报案了。”
“你又做噩梦了吧。”曹苇好言安慰妻子,说:“你何必太在意。这只是我和他们之间的事。反正你眼睛已经瞎了,完全可以装作看不见。”
刘百灵停止哭泣,说:“你想过我们的儿子吗。”她背过脸去,说:“父母的言行出格了,你让他怎么在水利局里混啊。他一旦受到众人的唾骂,从今以后永无翻身之时。”
曹苇知道目前的情况已成骑虎之势,进攻和退缩都得付出巨大的代价。他胡乱编造个理由,道:“我这样做是在为他铺平道路。”他为了宽慰女人的心,说:“如果有位副局长做他的靠山,何愁不能吃香的喝辣的。”
他们夫妻俩人正在怄气,忽听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刘小才手捧半斤樱桃出现在门口。曹苇把儿子叫到身边,说:“你下午回村去收拾些换洗的衣物,做点必要的准备,到你小姑家住上一段时间。再约何雨秋去游山玩水,把那天没照的相给补齐吧。”
晚风吹皱南门河的水波,带来丝丝寒意。刘小才走进村庄,看到倒塌的院墙旁边堆满了土坯,有位好心人在上面盖了一些稻草,以防被雨水淋坏。他心中生出无限悲凉,温暖的家庭已不复存在,此时归来整座院落黑灯瞎火,独守空房的凄惨景象让人心生哀怨。他真想捶胸大哭一场。
刘小才推开大门,隐隐约约听到大猪小猪正在争食。一个熟悉的身影听到门响,从柴草堆后面缓缓地抬起头来。刘小才差点流下泪,说:“伯母,怎么是你来帮我家喂猪。”
何花放下手中的勺子,说:“你父母又不在家。你一个小伙子那会干这种活啊,还不把它们给饿瘦了。”她打了最淘气的火毛猪一巴掌,让它挪开点位置,好让其它的猪也分享到食物,说:“你妈的伤好些了吗?”
“她腿上的骨头已经接好了。医生说只须静养几个月,拆掉夹板后就可以试着恢复功能了。”刘小才进屋打开电灯,光线从门里直射出来,正好照到猪食槽上。他有些想不通,说:“世上怎么会有这样邪门的事。我和我妈在短短的数年间摔断了手脚,而且都是右手右腿。”
何花将猪赶进圈内,说:“李济源开的吉普车冲下山坡后什么地方不能去,偏偏就撞毁了你家的院子,飞起的石头还砸到你妈腿上。他闯下大祸了。”
刘小才认为她多虑了,说:“伯母,你也不要忧愁。我母亲只是断了一条腿,不出三个月就能下地走路了。”
何花捡起地上的勺子,仔细收拾好猪食桶。她已有三分归意,说:“你爹又在搞啥名堂了。”
刘小才将她送出门去,说:“这跟我父亲又有什么关系。”他为了打消老人的顾虑,举例说明道:“我那年摔断了胳膊,照样没事嘛。”
“你不懂。”何花拉起衣领挡住夜晚的雾气,说:“村里的选举已经到了节骨眼上。嗨,也就是刘长文常念叨的白热化程度。你爹还能沉得住气,守在城里陪你妈疗伤。他真的就一无所求。闹翻天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刘小才于心不安,陪伴她由西向东走去,说:“我在医院里遇到秀兰姐了。她让我带话给你们,她和李济源都好好的,家里人不必牵挂他们。”
何花抓起袖子擦把脸,差点儿要哭出声来。刘秀兰的命运充满了磨难,今年的灾星更是接踵而来,要到那年那月才能盼到出头之日。刘秀丰背着药箱归来,正好在岔路口与他们相遇。他友好地拍拍刘小才的肩头,以示堂兄弟间的情谊,扶着母亲走进夜色里。刘小才刚转身,迎面又碰见九旬高龄的吕瑶老奶奶,颤抖着双手递给他两把青菜。她一路念叨道:“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
村民们对刘小才的关怀无处不在,几乎到了超乎他想象的地步,有些老年人甚至做好饭菜送来给他享用。他深切地感受到人心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就连何雨秋也一反常态,在出行时都对他百般呵护。无论他走到那儿,就会有许多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相识的或者是不认识的人都争着跟他说话,问候之声不绝于耳。无须讳言,随着消息的传播,一场车祸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四乡八里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可怜的孩子。
刘小才带领一群姑娘登上桃花盛开的小山岗,穿过树枝依然能够看到他家的残垣断壁,一条黑狗正在墙边摇着尾巴四处游荡。他对着取相框往村头看去,回味着当时的情景,始终弄不明白刚刚起步的吉普车怎么会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调头冲下那道山坡,害得母亲受伤住院。这到底是天灾,抑或是人祸,只有上苍知道了。凡人难于评说。
今天跟随他而来的除了恋人还有邻村的几位姑娘,大家都夸何雨秋找了个好对象,一群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阮粉香将脑袋伸到镜头前面,说:“雨秋,快来呀。山崖边上的景致十分优美。我们几个小姐妹就在此处合影留念吧。”
姑娘们一涌而上,站在草地上各自摆好姿势,手捧鲜花亮出青春的风采。余云芝特意说道:“你可不要浪费我们的表情。”
刘小才迅速按下快门,将她们的笑脸定格在底片上。他随后又领着姑娘们到过几处果园,把相机里的胶卷全拍完了。何雨秋犹未过瘾,说:“我明天上城里去再买两盒胶卷,给姐妹们多拍几张照片。”
汤彦菊扯下她的手肘,说:“你别忘了,他妈还住在医院里,等着人去伺候呢。”
施悦霞舞动着花枝,在她们眼前虚晃了一下,说:“她急于嫁过去,才能名正言顺地到城里照顾老婆婆,讨好未来的公公。”
“我撕烂你的嘴。”何雨秋一路追打而去。她那敏捷的身体随机避开路旁的树枝,不让它们挂到身上的新衣服。施悦霞一阵风似的向山下跑去,引得姑娘们放声大笑,说:“你俩小心,别摔跤了。”
刘小才无声地笑了。他不用深思也能看出来,自己赢得了何雨秋的芳心,至少在婚前她会百依百顺,婚后或许会有些变化,那已无关紧要了,小两口意见不合是常有的事。他引颈看向东方,南门河水泛起层层浪花。眼前的美景勾起他心中的无尽思念,父母亲是否安好。
张仁再次走进医院,替妻子办理出院手续。闻雅洁不分昼夜地守在李济源身旁,长此下去必然会疏远了夫妻感情。俗话讲得好:孩子是根线,一头拴着爹,一头牵着娘,唯有亲情才能唤醒爱人的回归。世间会有几个母亲忍心丢下儿女去另攀高枝,干那种不知羞耻的事。他趁着取药的功夫,在路过五号病房时专门把曹苇约出来长谈,说:“我们副局长叫你去报案。你为啥要久拖不决。”
“那是公安局。一旦追查下来,我聘请的人怎么办。”曹苇单臂倚在窗台上,警惕地注视着走道两端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说:“你们多少也得替我想想,值得冒这种风险吗。”
张仁慢慢转过头去,观察着从身边走过的病人,说:“厂家已经做了通盘的考虑,不会让你们单打独斗。”
曹苇并不相信他的鬼话,说:“这可不是儿戏。出了那么大的事,万一泄露机密,人的一生可就毁了。”
张仁有意敲下墙壁,说:“你还当现在是****时期,政治生命对一个人就真的重要吗。金钱社会讲究的是享受。只要满足了他追求财富的欲望,在那儿生活不是一个样。他干嘛非要当个家乡宝,缩在农村里苦熬时日。”他发出最后通牒,说:“两条路,任人选。今天是陈警官值班,你可以去试试运气;你若想撇清干系,请把五千元钱退回来吧。”
曹苇被他逼进死胡同,再无回旋的余地,只得点头应允。张仁还未转身,闻雅洁已经寻找而来。曹苇见势不妙,拔腿奔上楼去,尽量避开众人的耳目。闻雅洁紧走几步问道:“你们刚才在嘀咕些什么?”
张仁拍打着手中的药盒,说:“我向他打听一下刘小才几时才能来医院里照顾刘百灵。”他挽着妻子的胳膊大献殷勤,说:“洁,你就别多心了。张润芳还等着你回去相聚呢。”
闻雅洁甩开他的手,说:“我问过老师,自从开学以来,我们的女儿没有缺过一节课。”她再一次揭穿他的谎言,说:“你们在一起准没好事。赶快收手吧,就算是替女儿着想,你也不要再干害人的事了。”
张仁眼中充满了血丝,说:“你应该多劝告他不要破坏别人的家庭幸福。”
“你没有调查清楚,不要随便冤枉好人。”闻雅洁粉面带嗔,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你凭啥要抓顶绿帽子戴在自己的头上。”
张仁气得七窍生烟,说:“你跟着他差点送了性命,至今仍然不思悔改,图得是什么。”
闻雅洁方才醒悟过来,这桩事情全因自己而起,预料他们一时半会还分不出胜负,不如静观其变,再视具体情况伸出援手。她收拾好东西回到家中,抱着女儿大哭一场。
这是一个没有星光的夜晚。冷风穿过僻静的小巷,卷起阵阵沙尘。菜地旁边的大树上传过来猫头鹰的叫声,让人频添几许寒意。曹苇肩扛麻布口袋,轻轻叩响一扇紧闭的房门。
出来开门的是冯娟。她已年近四十,依然身姿绰约,保养得很好的脸上轻施脂粉,淡淡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她上上下下打量着来人,十分惊讶地说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曹苇放下口袋,用它堵住门缝,说:“我是经人介绍,特意来找蔡大川副局长。”
冯娟已经嗅到火腿的香味,有些拿不定主意。她今天下午已经和这个人在法院里碰过面。曹苇提出来的要求太过分,理所当然地遭到了婉拒。冯娟朝屋里喊道:“老蔡,是来找你的人。”
蔡大川走出来和他亲切地握手,说:“哦,原来是老曹啊,真是贵客临门。快请进来坐吧。”他让妻子把麻袋搬到厨房里去,说:“你只要能来坐坐就是赏光了,干嘛还要带礼物。你也太见外了。”
“我们神交已久。今日得空能坐在客厅里互叙衷肠,也算是人生一大快事。”曹苇在大沙发上就座,眼见着冯娟把装有两只火腿的袋子拖进厨房,心中后悔不已。他早知蔡大川这样好客,当初就不该听信张仁的鬼话,空着双手来拜访也能糊弄过去。他将身体朝前面移动三分,说:“我是来跟你商谈刘百灵的事,会不会引起她的警觉。”
蔡大川做个手势让他尽管放心,说:“老曹,你就要当选村长了。值此春耕大忙时节,要对山上的水利设施彻底检查一番。你们那儿是北干渠的咽喉地带,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香风缓缓袭来。冯娟迈着小碎步,扭动着腰肢送上两杯浓茶。曹苇在大自然里终年劳作,平时嗅惯了鲜花的气味,对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人工合成香精皱起了眉头,心中隐隐作呕。他点头表示谢意,说:“农业的命脉全在你们水利局手里掌握着。全年的收成一靠天时,二靠政府部门的大力支持。”
他们的谈话似乎是例行公事,没有超出农业生产的范围,自始至终贯穿着一种平和的气氛,好像是在增进彼此之间的友谊和了解。蔡大川拍着胸脯做了保证,说:“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一定会得到妥善处理。我不会坐视不管,让刘百灵吃一丁点儿的亏。”
曹苇满怀希望,推说爱人还在住院需要照顾,起身告辞而去。蔡大川陪着客人谈了半宿话,只字未提做伤残鉴定的事。冯娟心里不太踏实,暗思他们已有勾结,一切计划早就谋定。曹苇的到访只是走个过场。
他们刚刚送走曹苇,上高中的孩子回到家中。冯娟打开冰箱,忙着为蔡勤准备宵夜,暂且把此事搁置一边。蔡大川望着妻子忙碌的身影,独自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他是一位好父亲,更是一个称职的丈夫,作为家长应尽的责任,他得维持全家的开支,满足妻子对奢侈品的喜好和需求。蔡勤很快就要上大学了,如今的教育已经脱离****前的体系,再也不会提供免费服务,还得自掏腰包为国家培养人才。她还以为那些钱是他的工资收入再加上一点可怜的奖金。简直是个迂腐透顶的女人,没有额外的油水那来舒适的生活。是得抽时间给她上一堂启蒙课。
关照孩子睡下后,冯娟走进卧室拉被铺床。她听到身后响起脚步声,难免口出怨言,说:“我服侍了老的,还要服侍小的。这样的苦日子不知要熬到何时才是尽头。”
蔡大川拦腰抱住她,说:“现在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快。你以后恐怕还要替他们带孙子。”
他们嬉笑一番,开始进入调情的前奏。冯娟转过脸来说道:“你知道曹苇这个人的胃口有多大吗。”她仰起脖子,直面丈夫的笑脸,说:“他竟然荒谬地提出要我替一个腿部骨折的老妇人定性为重伤,让世人笑掉了大牙。”
蔡大川关好卧室的门,以防影响孩子的身心健康。他倒身躺在床上,说:“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便写几个字给他吧。”
冯娟清楚地知道这样做会引起什么样的连锁反应,从而制造出更大的麻烦,说:“你不怕人家讲你胳膊往外拐,出卖水利局的利益。”她极为谨慎地提醒道:“那是白纸黑字,无法做出任何修改,连反悔的机会都没有。不但我无路可退,也许还会连累到你的仕途。搞不好可能是夫妻双双受损啊。”
蔡大川敲打着妻子的额头,说:“你缺少政治头脑和远见。”
冯娟微闭双目,说:“你不要忘了以前的惨痛教训。总会有人在你杀得难分难解之时捷足登上宝座,到头来落得一场空欢喜。”
蔡大川翻身扑倒在枕头上,说:“我曾经跟你谈过目前的形势。”他把妻子拉到身边细心地分析道:“若是李济源上台,我只能留在原地踏步;如果换成了胡俊,我就可以接替他的位置,担任常务副局长,等于是上了一个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