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天子微行(1)(1 / 2)

清山变 嵩山坳 62969 字 2019-09-14

 第10节训诫

定远舰在威海码头稳稳的停靠住,山东巡抚张曜等上船见驾,皇帝抚慰几句,用手向海面上正在逐渐靠拢的众多舰船一指,“给他们打旗语,命所有舰船依次靠岸,朕要亲自检阅海军学院生员。”

众人面面相觑,这不是本来议定过的皇帝的行程之内,却不敢多劝,丁日昌单膝落地行了个礼,转身下去吩咐舰上的水手,登高打旗语去了。“皇上,操练兵士的舰船靠岸,总还要登上一会儿,请皇上暂时移驾行宫吧。”

“不急。”皇帝饶有兴致的望向大海,“朕想看看,海军学院的生员们操舟之法掌握得如何了。你们知道吗?有些事啊,就是要在这种事先没有任何安排下,才能见到真相。一切都是摆出来的,朕还觉得恶心呢”

于是,众人只好在甲板上随侍,给他搬来一把座椅,套上明黄色的椅披,皇帝手中擎着望远镜,端坐其上,向远处看着,很快的,船头写有‘开济’字样的训练船调头转向,向岸边驶来,距离定远舰还有一百余丈远近的时候,船头吃水猛然加深,随即船尾横切波浪,划出一片硕大的水花,整体船身慢悠悠的靠近岸边,一阵震动之后,船身停稳,粗大的锚链放下,船上有水手抛下几根缆绳,和岸上的铁桩绑缚在一起。

他虽然不懂操舟之法,但看着无比羡慕,训练船并不很大,但吨位也要在1,500之数上下,如此炮舰,能够平滑无声的靠上码头,可见船上上至管带,下至轮机,都有独到之功,“张曜?”

“臣在。”

“这艘开济船上的管带是谁?这一次操舟演海的生员又是谁啊?”

“回皇上话,船上管带名叫奎昌,是满洲正红旗下,是同文馆第四期毕业生,当年在馆中求学的时候,最喜这等汽机之学,后来入海军衙门,并师从英国教习学习操舟之法,咸丰十七年的时候,任职海军学院教习,并担任开济号训练船的管带一职。”张曜说道,“而船上练习生员,请皇上恕罪,臣要查过方才知道。”

“这一次宣召他们,是朕偶发奇想,你不知道也不为失职,怪罪什么?”皇帝心情很好的微笑着说道。

说话间,另外又有几艘船靠近岸边,放下旋梯,各自走下为数不等的几十个人来,有一个为首的,看样子是海军学院的教习,身穿三品孔雀补服,头戴青绒凉帽,上嵌小红玉石,整理一下队伍,迈着整齐划一的步子,向定远舰方向走来。

皇帝举起望远镜,向下认真端详,忍不住扑哧一笑,“这做教习的也就罢了,生员的身上,穿的都是什么啊?怎么奇形怪状的?”

原来,走过来的众多生员身上,所穿的服饰固然统一,但外面所套的补服,却是各有图样,最多的是一个巨大的一字型,还有二字型,三字型;绘有一柄铁锚、两柄交叉的铁锚、两柄交叉的铁锚之上,令外绘有一层类似屋顶图案的;还有上面绘制的如一盏茶壶配以一柄扳手;绘有旗子;绘有车轮;绘有军号;甚至还有一个人,是绘有一枚铜钱的。不一而足,令人发噱,“这都是有用意的吗?”

“皇上,这是为分清不同分工所属,故而按所操之役,分门别类的以示区分的。”沈葆桢在旁为他解释,“皇上请看,一字型、二字型和三字形的,分别是三等、二等和一等水手。”

“也就是说,水手级别越高,所绘制的图形越多了?”

“皇上圣明,正是如此。”沈葆桢又说道,“铁锚是代表副水手、正水手和总水手;如同一柄油壶的,是管理油号话意;绘有旗子的,是管旗号花衣;有车轮的,是管汽号花衣;有军号的,是号手花衣;有铜钱的,是三等练勇花衣。”

“只有三等吗?没有一等、二等?”

“有的。皇上请看。”沈葆桢用手一指,有几个是穿着横穿在一起的两个圆环和三个圆环的生员,“两个圆环的是二等练勇、三个的,则是头等练勇。”

“这些是你们想出来的,还是参详外国旧有成例,另行设计出来的?”

“是参详外国教习所绘制的图本,略略加以改进所得。”

皇帝点点头,正要说话,张曜从旁躬身说道,“皇上,海军学院的教习奎昌及此番出海操演的生员们奉旨觐见。”

“传。”

旨意传下,奎昌带领生员快步登上旋梯,等人都到齐了,重新整理队伍,越前几步,轻打马蹄袖,跪倒行礼,“奴才,海军学院一等教习,正红旗佐领,恩奎,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等他们行过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皇帝摆摆手,“都起来吧。”

“谢皇上。”

让众人站起身来,皇帝认真的打量着站在恩奎身后的四十几名生员,年纪都是在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身材壮硕,肤色健美,飒爽英姿,一团精神,“恩奎?这就是你此次带出海面,做操舟演练的海军生员吗?是第几期啊?”

“回皇上话,这是第三期生员。”

“都叫什么啊?”他忽然一摆手,“让他们自己说。”

于是,几十个生员逐一上前,单膝落地奏答,“海军学院第三期生员罗丰禄,叩见皇上”

“生员何心川叩见皇上。”

“生员蒋超英,叩见皇上。”

“生员刘步蟾,叩见皇上。”

皇帝楞了一下,一摆手,制止了后面的人再行奏陈,低头看看这个叫刘步蟾的生员,“你就是刘步蟾?你是福建侯官人,可是的?”

刘步蟾又是激动,又是惶恐,旁的人都好好的,怎么到了自己这里,居然如此有幸,能够得皇帝亲自问及?年轻人楞了一下,竟忘了奏答,“啊是生员刘步蟾,叩见皇上。”

皇帝在后世听惯了刘步蟾的名字,虽然不及另外一员北洋海军顶梁柱一般的邓世昌那么有名,但也算是如雷贯耳了,“你站起身来,让朕看看你。”

步蟾后退一步,站起身子,却不敢做刘祯平视,微垂下眼帘,任由皇帝打量。

刘步蟾虽然是福建人,却生得一副北方人才有的健硕身姿,容貌也相当俊逸,皇帝的心中升起一种怪异的,以一身融入历史的美妙感觉,这种感觉便是登基之后的二十余年中都久未得偿,竟楞了片刻,“皇上?皇上?”

“啊,”皇帝如梦初醒,心中叹息一声,“一表人才啊。”

经过这片刻折冲,张曜给后面的生员使了个眼色,众人依次上前拜见,接下去又有叶伯鋆、何心川、叶富、林泰曾、李达璋、叶祖珪、陈锦荣、黄煊、许寿山、林承谟、柴卓群、郑溥泉、黄建勋等上前行礼,皇帝始终含笑点头,等到最后两个人唱名上前的时候,他的注意力再一次集中起来。这两个人一个叫方伯谦,一个叫邓世昌。

都是名垂千古的大人物啊只不过有荣光,有卑贱而已。皇帝心中苦笑着,认真打量,邓世昌在后世留下好大的名头,看容貌却不过中人,既不及刘步蟾的英姿飒爽,也不及方伯谦的一脸精明。不过双眸明亮,目光清正,绝无丝毫旁顾,可见其人心意坚定。

他沉吟半晌,让两个人站起身来,“这一次朕东巡数省,详细阅看旅顺、天津海防前线的建设及布防情况,山东省内的情况虽然还不知道,但也可以想见,必然是稳固而安妥的。但朕心里一直在想,有了如此坚固的岸防工事,有了朝花费大把银子,从外国购进,在我天朝不同省份自己生产制造的兵舰炮船,是不是就能够达到御敌于国门之外的效果了呢?只怕不然这是因为我大清固然勤修武备,但所有这些兵舰炮船,都是要由人来操纵驾驶的。这就对船上上至管带,下至水手的你们,有了必须的要求。”

“如今承平时候,暂时不必提,一旦在海上与敌人接战,是能够秉持一颗报国之心,如同咸丰十二年在黑龙江前线与敌偕亡的胜保那样,杀身取义呢,还是面对敌人猛烈的炮火,不顾袍泽,忘却根本,驾船逃跑呢?”

他的眼睛凌厉的在众多生员脸上逐一扫过,落在方伯谦脸上,似乎是说给他一个人听的,“朕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即便有,朕也断然不会为未来可能出现的事情,而先行做任何处置——不过,朕可以告诉你们的是,任何一个敢于在海上战场,怯战而逃的,朕绝对不会放过他”

众人怎么也想不到,看似很平常的一次觐见,居然给他以如斯上谕,当场给了所有人一个下马威?这番话所谓何来?

他的面色转为和缓,破齿一笑,“今儿个和众多海军学院的生员初次相见,在此训诫尔等几句,不过收惩前毖后之效。其他的暂时不必多说,总有你们见朕的日子在后面。”说着,向肃顺点点头,后者高声唱喏,“谢恩”

于是,甲板上站立的数十名年轻人如退朝的浪花般跪了下去。

一如刚才,由恩奎领着生员回到船下,各自整理队伍,回转海军学院。一众年轻人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半晌无言,方伯谦用羡慕的眼光看着刘步蟾,忽然开口说道,“子香,我真要羡慕你,旁的人也就罢了,如此众多的同窗,只有你一个独蒙帝宠,能够得以近前奏答,在这学院之中,你也是第一个呢”

子香是刘步蟾的字,闻言憨笑着挠挠头,“哪儿啊。对了,凯仕,我没有说错什么话吧?”

凯仕是林泰曾的字,他是林则徐的侄孙,沈葆桢的内侄,在海军学院中,和刘步蟾的关系最好,“我连你说的是什么都没听见,不瞒你们说,当时,我都吓呆了。”

几个年轻人轻笑起来,“对了,子香,”同级生的罗丰禄问道,“怎么我看皇上好像听说过你的名字似的?是不是沈大人在皇上面前保荐过你?”

“这,从来不曾有过啊。”刘步蟾摇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倒听山长大人提起过。”刘步蟾口中的山长大人,就是他的姑丈沈葆桢,“皇上每每有惊人之语,特别于选择人才一节,更是出人意表。旁的不必提,只是丹翁阎中堂、焕文朱大人、省三刘大人,都是经皇上一手提拔而起的。这些人或者屈身部院、或者起自莽野,一经使用,无不大见其功——这只能说是天纵圣明了。”

“唔,好大的骄横之气啊”邓世昌突然说道,“以自己比作列位大人,子香兄这份自况之得,倒真是令人侧目呢”

众人一阵大笑,“见贤思齐,君子所为,又有何不可了?”刘步蟾嘀咕了几声,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点狂妄似的,挠头苦笑起来。

皇帝驾临行辕,更换过衣服,把张曜等山东省内上下官员招进来,各自问切了几声,便心有所属的摆手让众人跪安了。随即传军机处、御前和海军学院的山长、主事、教习等人到堂中来,有话要说。

“朕刚才在船上,亲眼所见,海军学院的生员操舟之术,灵活而稳妥,可见在学院中这数年之功,没有白费。但这只是在承平时日,一旦国家有警,要海军各舰上管带、水手迎敌接战之时,他们的表现又当如何呢?你们谁能回答?”

“回皇上话,海军学院分前后学堂,前学堂传授造船之法,因此项为法国为最佳,故而延请法国教习,以法语教学;后学堂传授操舟驾驶之术,延请英国教习,以英语教学。生员以秉性、喜好及课业所长分别入学,入学之后,由英国教习教以海战之法,虽尚无实战演练的机会,但臣以为,只要容生员多有海上训演舰船之机,日后临敌,亦当不至为慌乱所贻误。”

“只是演练操舟之法,能够济得什么?”皇帝立刻摇头,他说,“海战之法,朕全然不懂,也不必去懂,天下能才辈出,自有专攻之士。朕想说的是,能不能和外国,例如英法美西这样,海军发展,仍自走在我大清前面的国家联络一二,定期或者不定期的举行一二次海上军事演习?以互相增进教益,于彼此海军发展,想来也都是大有助益的吧?老六,你和文祥是分管总署衙门的,你认为怎么样?”

“这,皇上说好,自然是好的。只不过,演习之事,从未有过先例,臣弟等……”奕疑惑的挠挠头,他实在不懂什么叫演习,暂时也只好含糊应付了,“臣弟等下去之后,会同衙门之中,认真磋商一二,再来御前陈奏,皇上以为呢?”

“也好。不过这样的事情,不妨先探听一下各国的口风如何。若是他们也愿意的话,就由总署衙门和各国驻华公使衙门,先行商量,然后再具折陈奏。”

口中答应着,给一边站着的文祥使了个眼色,后者领悟的点点头,没有使话。

这一次君臣见面的时间很短,皇帝说过海军演习的事情,就命众人跪安了。奕几个回到行辕中的值庐,一边喝着茶,一边聊天,“王爷,这演习之语,可有出处?”

“这,我也不明白。听皇上说,似乎就是命令海军兵士做演练之法,和今日在海上所见,并无不同啊?而且,若说一定要请洋教习,学院中本来就有,如何又要请洋人来呢?”他说,“且不提洋人答应不答应,只说日后枪炮鸣放,万一有所误伤,又要如何处置?”

“我想,既然称为演习,应该不置于此吧?”

“枪炮可不长眼睛,你知道会打到哪里去?”文祥附和的说道,“我也以为,演习之法,不可轻动。这一次和当年命七爷领神机营西去,与晋省绿营军中比武不同,那时候总还是我大清所属,这一次,却要请洋人来,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如何和人家交代?不妥,不妥。”

曾国藩也觉得很苦恼,演习这样的新事物对他及军机处几位同僚而言,都是从来不曾经历过的,也根本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什么诀窍,故而争论的半天,始终拿不出一份奏稿来。

许乃钊慢条斯理的端起茶杯,喝了几口,“我看,还是请旨吧。这样的事情非你我所擅长,既然如此,还是请教圣明吧。”

这个办法好,差事做得好坏不提,请旨定夺总是不会留下任何麻烦。阎敬铭虽不以许氏这般明哲保身之法为然,但眼下也确实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只好跟着同僚,随班觐见。

皇帝不想他们这么快就回来了,问一问,才知道是于刚才所说的演习之事,都有一头雾水之感,怕办砸了差事,来自己这里求计了。无奈苦笑,把几个人又传了进来,“演习之事,如此难以决断吗?”

“臣弟糊涂,但臣弟等认真思量之下,皆以为承平时日,不可妄动刀兵。且若是请各国教习,参与其中,若是有一个闪失的话,必将引发国际争端,……”

“你们不明白吗?演习,就如同演戏一般,一切都是假的”皇帝笑着说道,“朕给你们举一个例子吧。便说演习分作两方,我大清担任守方,受邀的其他西洋国家,作为攻方,以拿下威海炮台并岸防工事算作胜负之数,……”

他忽然停顿了一下,有些难以为继似的,演习或者可以成行,邀请英法各国前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但其中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如何论断、判明胜负啊?这个时代,没有丝毫的科技技术可以支撑自己的设想糟糕,自己千思万想,怎么会漏掉这样一处最最关键的环节呢?

想通了此节,让他发觉,演习之事困难重重,自己实在是有些异想天开了。心情也随之暗淡下去,“照这样说来的话,此事就做不成吗?朕本来还想着,通过和外国海军的互相切磋,能够使我大清海军的战力有所进展呢”

听他说得可怜巴巴,奕心中一软,“皇上,臣弟想,此事不必急于一时,左右我大清如今海防坚固,炮舰威武,是列夷都看在眼里的。心中自然也会有倾羡仰慕之意,原本轻我海防的心思,也早已经烟消云散。承平时日,固然不可忘却危难之时的种种苦楚,但也不宜逼迫太过,使兵士有畏难之心。不如等上几年,待条件成熟了,再和列洋商定,演习之事?”

“也只好如此了。”皇帝勉强点头,“只是……算了等回京之后再说吧。”

“皇上明天还要召见臣工,巡视海军学院,请先安歇龙体,臣等告退。”

众人退出,皇帝一个人呆在行辕的寝宫中,枯坐良久,突然恨恨的骂了一声,“真该死,就没有一件事能够顺遂心意的”

第11节流水作业

海军学院创建于咸丰十三年,首任山长是奕,但他人在北京,照应不来山东的差事,只好让以帮办海军大臣任职的沈葆桢担任着学院总稽查的职衔,负责日常事务。

但这份差事却不是那么好做的。首先说,从十二年年底,朝廷降旨,命各省选拔贤良之才,充盈学堂,跟随英法两国教习学习舰船制造及海上演阵之学。不想应者寥寥,第一期所招募的生员,不过可怜的二十九人,甚至都不及朝廷花钱聘请来的中外教习的人数多

皇帝很清楚,中国人到目前为止,兀自抱持着科举出身的正途路子不肯放过,愿意到海军学院学习战法,并受西法绳墨的,不外两途,第一是家境难济;第二则是一些真正愿意有睁开眼睛看世界的。偏偏这二者都是很稀缺的,也就难免出现学院招生不足的窘境了。

为此,他把军机处招到御前,专门议了一次,最后想出来一个办法:还是以利益诱惑,只要把人带进来,就不怕他们不能学成报国。具体之法很简单,暂时从曾国藩提请创建的江南水师之中,选择那些年轻一点,读过书、识得字、可堪造就的,以诏旨的形式,强行征召入学,等到学成之后,以厚禄相赐,不愁日后没有随之跟进的。

江南水师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叫江苏水师,创建于顺治初年,归江南水陆提督节制;另外一部分是长江水师,是经由曾国藩请旨之后,在瓜州和狼山两镇设兵营,归两江总督和江南水陆提督节制——从这一点上来说,江南所有的两处水师,有重叠之处。但长江水师成立之后,大约是因为建制、规程未能考虑周详,很快就暴露出极大的问题。第一就是船上管理混乱,船上有船主,专管操船;还有管带,他所管理的是船上的水勇。

管带不管操舟,自然也管不得船上的水手,水手有如雇工,来去随便,而且每到靠岸之际,就上岸嬉戏,有那好喝酒、脾气坏的,尽是做一些非法的勾当,惹下祸事,逃到船上,升帆起锚,扬长而去,这样的案子,自然是一千年也破不了的。数月之下,江南百姓对水师的印象大坏。

第二便是令出多门,船上从属不清。有鉴于此,江南水陆提督李朝斌上了一份奏折,认为应该加以整改,首先就是要剔除船主之职,船上一切大权,尽归管带一人掌理;第二,加强训练,每月初三、十八两次带船出吴淞口,演练操船、放炮。

皇帝立刻诏准,并招军机处共议。曾国藩这时候已经内调,侧身军机处,他是皇帝最宠信的大臣,问到他的头上,曾国藩说道,“臣想,船主、管带事权不一,是江南水师痼疾之一。早已经到了该认真整治之时。但臣想,水师军纪大坏,原因就在于管理荒疏,朝廷只是派饷派粮,却从无问责之由。舰船靠岸,水手、兵士立刻如鸟兽散,在岸上胡作非为,当地司法衙门,管束无能。因此,还要加上一条,取消礼拜,无故不准上岸。让士兵以船为家,有特殊情况,向管带报请,批准之后,方准予放行。”

皇帝楞了一下,“这样的条例,朕记得在咸丰十二年,朕在热河起草北洋海军章程的时候已经逐一列明了嘛?怎么……”转瞬之间,他就明白了,“这么说来,北洋海军章程,只适用于北洋,南地水师,并未遵从了?”

“总是臣奉职无状,请皇上恕罪。”

“算了。这也是朕的疏忽。既然说明是北洋章程,也难怪别人以为,这是只适用于一地、一军的规程了。”皇帝的语气中有说不出的讥笑之意,“那,就照曾国藩所奏的拟旨吧。另外,在旨意中再加上一句,北洋章程,适用于全国各省水面部队所用。以前还可以装装糊涂,日后,若是再有人以此为口实,不尊法度,朝廷就要认真整肃了。”

曾国藩脸一红,“是。臣都记下了。”

“还有,廷寄官文,让他把水手、兵士选拔送学一事认真的负起责任来,别整天就想着找人家的错处。”

曾国藩离任之后,两江总督的差事交给湖广总督官文来做。这是个庸人,既没有曾国藩的狠辣作风,也没有李鸿章、何桂清等人的才学,而最最讨厌的是,官文不通西学,心中很瞧不起往来两江地面、官场上的洋人雇员,久而久之,中外双方经常发生口角,官文偏听偏向,板子总是打在洋人身上,弄得洋人对这样一个上官又是厌恶,又是憎恨。

官文自己也非常苦恼,两江总督,国之雄藩,位高权重,非皇帝极亲密的近人不点,他能够做到这样的高位,心满意足之外,总想着做出一番政绩来,上报君恩——他没有狂妄到认为能够如曾国藩一般,在总督任上做今年,为皇帝内招重用,只想着终老任上,就不枉此生了。正好,有了一个机会,便是海军学院招生一事。

誊黄贴出,给百姓知道,朝廷有意招募能识得文字,又愿意从身军武的年轻人报名入学,接受各国教习教导,学习海战之法。但贴出数日之久,根本没有人搭理,一则江南之地素称富庶,百姓不缺这几两银子的花用;第二,接受洋人的教导?最后的结果,岂不是像省城内那些跟在洋教士的身后,成天念诵一些任谁也听不懂的鬼话,不敬祖宗,不事稼穑的悖逆之子一样了吗?不去,不去再一个缘由,便是百姓众口相传的,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的古训。

最后弄得官文烦了,径直派人,从两江所属的各地水师之中抓人,也不管识不识得字,先把人抓来再说。一时间弄得民怨大起,百姓有惶惶不可终日之苦。皇帝在京中也知道了,却无心劝阻,事情总要迈出第一步,接下去的事情,就比较容易办了。

于是,从江南选中了一百六十五名水上汉子,给绿营兵士押解着,送抵山东。本来,入学先要进行考试,但为了怕有人故意漏考、瞎考,便是连这一关也免了,让这些人径直入学,怕他们听不懂西洋语言,又在课堂上专门配备了翻译,才算强行将此事推行了下去。

水师之中挑选出来的汉子,平日里粗野惯了,在课堂上、放学后也不知道惹出多少祸事,比之正式经考试入学的二十九名生员,让人头疼之极。

不过,这些人有一个极大的好处,是另外二十九人不能比拟的,他们都是常年生活是水上,于这种操舟之法,熟稔无比,一旦静下心来,踏实的接受洋教习的传授知识、理论学习,在课业上的进步,居然是出乎所有人的想象之外的,连教课的外国教习,也频频咂舌不止。

而这些人的学业比之那些生员也要快速得多,用时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就从学院毕业了。朝廷为了表彰,更加为了招揽更多的人主动入学,所有一百六十五人,加以正四品官职,全部派往山东本省、直隶、辽宁旅顺、大连、金州、营口等地,分发到兵舰炮船上,最低等的,也是见习管轮,课业最精、品秩最高的,居然做到见习管带之职。

财帛动人心,眼见一年多以前,还是和自己一样在海上讨生活的袍泽,经过年余的学习,居然翎顶辉煌,起居豪奢,俨然一船之长的荣光,旁人如何能够不动心?从第二期开始,更多江南水师的兵士主动报名,意图入院学习,但这一次,可就没有那么简单了。首先要过考试关,分为两种,一种是文字笔试,一种是海上行舟之法的口试,两关都能够通过的,才能入学。

朝廷这样的做法,引起兵士极大的不满:上一年求到我们的时候,就厚禄高官以为诱惑,如今求学报名的人多了,就如此冷面相对?太过不公平了吧?

皇帝大感好笑,“这也怪到朝廷的头上?不必理他们谁让他们整天闭着眼睛闯世界的?所请不准。照例按照既有成例,考试之后入学。”

“皇上,臣恐如此一来的话,兵士未能通过考试一关,又要重现乏人可教的窘境了。”

“这是杞人忧天。不论是大清水师还是各省生员,眼见入海军学院亦为进身之道,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踊跃报名,其中不乏受过多年教育之辈,怎么会通不过两关考试?你以为我大清就没有丝毫人才吗?此事毋庸议。”

于是,许乃钊诺诺而退。廷寄山东,着沈葆桢继续按照既定之法,考试后录取,这一下,使得第二期的生员入学总数,大大落后于第一期,总共只有不到一百三十人,皇帝心中未必没有悔意,但始终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误,竟是一副错也要它错到底的负气模样了。

这一次皇帝东巡之行,山东威海是最后一站,海军学院也是必到之处,所以,早在八月底,皇帝从北京起驾之日开始,学院中早已经准备开来,各种迎驾事宜几番商讨,却全部给沈葆桢否决,“皇上的脾气,最不爱看这种摆出来做样子的勾当,还不如认认真真,做好你我各自本分,等皇上到了学院,我等从上到下,一切发自赤诚,反而更能得皇上喜爱器重。”

“但,大人,也不好任何事也不做吧?”

“该当有的,自然还是要有。除此之外,一切虚靡之举,概行取消,便如同胡润之当年就好。”

“这,怕是不妥吧?”身为学院教习的徐寿怯生生的问道。

“当年他能行,如今我为什么不行?”沈葆桢说道,“况且说,于皇上有孝敬之意,也未必一定要大肆铺张扬厉,皇上当年曾经说过,朝廷的银子,该花的地方,一文也不能省;不该花的,也正是要有锱铢必较的决断。”

他停了一下,又说道,“你们放心吧,皇上绝不会怪罪的。”

盛宣怀大感不满,他是学院营务处总办,专管往来迎送之事,这一次为迎接皇帝东巡,只是在旅顺一地,经由瑞锦山之手送到杨三那里的银子,就不下于十万两之多,其他往来花费更加不计其数,从朝廷、省内藩司拨给的银子早已经花得光光,就连学院这数年来积存下的数十万两银子也都折腾了出去,本来打算趁着皇上巡视学院之机,由沈大人请旨,皇帝一高兴,着府库再大大的拨一笔款子下来,也好解决了办学之急。

再有就是他从中经手,贪墨了不少银两,若是经过接驾之事,把账目全数抹平,这笔银子,自己才算的落袋平安,如今沈葆桢居然说不要铺张?这算什么?

想到这里,他在一边说道,“大人,此一时,彼一时啊。如今情势,与咸丰二年不啻天壤之别,更不用提海军学院是皇上圣心所念之所,您想想,等皇上来了,我等上下却全无迎请之礼,说出去旁人不以为是为节次虚靡,奉行务实,只当我学院上下,全无孝敬之心,大人,这样的骂名可留不得啊。”

沈葆桢虑不及次,给人一提醒,也有点发呆,“那,若是以你建议之法而行,只恐接驾一次,这学院中又要落得一个大大的亏空了。”

“为皇上办差,银子又不曾落到大人的口袋中,而且往来账目分明,等皇上来了,龙心见喜,大人适时请旨,还不是皇上一句话的事情吗?”

“这样做法,可稳妥吗?”

“大人放心,一切包在卑职身上。保管让皇上高兴,让大人满意。”

沈葆桢大约的知道,这半年来学院中银子花销极大,如同流水一般的淌了出去,若是能够蒙皇上降旨,着户。礼两部及内务府将往来账目尽数报销,自然是最好,要是能够再得皇帝拨赏银子,那就更是意外之喜了。所以,对盛宣怀的话,他并未否决,“既然如此,那,就烦劳杏荪兄了。”

盛宣怀果然是很有料的,以学院总务处总办办理迎驾差事,其时紧迫,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让他挥霍,便另辟蹊径。

他知道,论及起居豪奢,从来没有过于天家的,不论中华还是外国的各种奇珍异宝,在皇帝而言都看得多了,根本不放在心上,与其如此,也不必自己费尽心力的从省内搜罗,反而是要弄一些他平日里看不到,想不到的,上邀帝宠,才是不二法门。

于是,他命人从学院中前后学堂及周围各处分设料厂之中大加筛选,将生员、匠役所造成果诸如船上的浆叶、信炮、船模、轮舵等物,各自上以油漆,晾干之后,摆放在学堂正中显眼的位置,皇帝不进来便罢,只要一步踏入,目光所及,一定就是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到时候,自己若是有幸的话,或者还可以近达御前,亲自奏陈呢。

果然,等皇帝到了学院用来为生员们上课用的大堂,迎目所见,是摆放在屋中尽头处的满满一桌子奇怪物什,上前几步随手拿起一件,是一枚半圆形的特殊仪器,“这是什么?”

“回皇上话,此物名为六分仪。是船行海上,用来分辨己方方位的。”

“这就是六分仪啊?”皇帝拿在手中,觉得好玩儿,这种东西他只是听说过,从来不曾见过实物,也不知道如何使用的,“此物是如何得来的?”

“这是西洋英国教习,名唤约翰先生,从本国携带而来,皇上手中拿着的是英人本来之物,这一件,”沈葆桢又拿起一个六分仪,大小如前,“这是海军学院的生员按图索骥所制的样品。请皇上御览。”

他接过两个仪器,在手中来回比对了一番,很容易就能够分辨得出彼此的差别,生员制作出来的,更显簇新,而且扇形盘面上的刻度也更加清晰,上面附带的望远镜镜片也越加明亮,“做得好。这是何人所制?”

“这是学院第二期,管轮班学习生员陈兆锵所制。”沈葆桢所着话,上前一点用手指着六分仪,“皇上请看,这上面还镌刻着制作者的名字呢。”

他低头看看,果然,上面镌刻有“福建闽侯县螺洲乡陈兆锵(铿臣)制。清咸丰十六年七月”字样。

“这柄六分仪是陈兆锵一人所为,还是和旁人共同制作的?”

“这,”沈葆桢一愣,向后招一招手,盛宣怀从人群中挤出,躬身做答,“万岁,据微臣所知,这是陈兆锵并同期生员共同制作完成的。为此六分仪,共计花费寻月之期,方始完成。”

皇帝把六分仪拿在手中,来回颠倒着看了一会儿,忽然心中一动,“这个叫陈兆锵的生员现在何处,传他过来,朕有话问他。”

沈葆桢等人大大的愣住了,这是事先没有任何准备的,看他笑容诡秘,眼神明亮,竟似乎是打着什么奇怪的主意,沈葆桢、盛宣怀等人不知道,肃顺、曾国藩、文祥等人跟随他多年,只要看到他脸上的这份笑容,便知道又要有新鲜玩意出炉了。

当下怀着又是兴奋,又是好奇的心思守在一边,静静的观看着。

第12节留学

片刻之后,盛宣怀在前,几个低垂着头,身穿生员统一服饰的男子在后,从大堂一侧的角门快步到了近前,“皇上,这几个年轻人就是了。”

肃顺拿出御前大臣的架子,呵斥着说道,“还不行礼?”

几个年轻人欢喜得都要炸开来了,手脚顺拐,动作又是怪异又是引人发噱的靠近,噗通一声跪倒,也不分数,咚咚撞头不已,惹得皇帝轻声发笑,“沈葆桢,你这学院中规矩倒比朕的紫禁城还大了?怎么不说话,只管碰头啊?”

“回皇上话,陈兆锵秉性纯良,此番蒙皇上宣召,生员心中激荡,却丝毫不知如何感戴圣恩,方有如此失仪之处,请皇上念其年少,恕过其言语不周之罪。”

“朕不罪他。”皇帝向明明的低头说道,“你就是陈兆锵吗?”

“生员,海军学院第二期生员陈兆锵、蓝建枢、严宗光、林森森、林履中,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柄六分仪,是你亲手所制?”

“是。正是生员闲暇时顽劣之做,难入皇上法……眼。哦”陈兆锵第一次面圣,心中紧张,竟然打起了嗝,偏偏越是害怕,心中越是紧张,喉咙中怪响不断,吓得沈葆桢脸都白了,若是皇帝转怒,问他一个惊驾的罪名,自己当如何出言挽救?

皇帝真给他打嗝儿的声音吓了一跳,正欲发怒,看他以头触地,后背微见颤抖的可怜样子,心中一软,故意不提,又问道,“做这样一个六分仪,用时多久?”

“回皇上话,共计……”陈兆锵尽力控制,低声说道,“共计用时一月零四天时间。”

皇帝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又一次拿起六分仪,在众多朝臣面前晃了晃,“你们可能会觉得奇怪,为什么朕会对这样一个用于海上操舟行船之法的器具如此好奇?这里朕告诉你们。朕好奇的不是六分仪一物,而是想知道,以我大清海军学院的生员,在多久的时间里,能够仿造出一件同样的器物”

他向站在进出的一个御前侍卫一招手,“把你身上的配枪取下来给朕。”

侍卫不明究竟,取下胸前悬挂知如何着的快枪,双手呈递——自咸丰十一年中俄战后,世界各国通过中俄之战,认识到武备之力的重要性,纷纷研制新式武器,特别是可以在战场上发挥最大杀伤敌人作用的连珠快枪,更加是作为重点研发的目标。清廷自然也不能例外,数载而下,京中防卫、御前侍卫、乾清门侍卫等天子近人,都已经全部配备了最新式的连发快枪,这种快枪配有九发子弹的新式弹夹,初步使用到了气动退弹原理,训练有素的士兵,每分钟最高射速可以达到六十七发之多。这一次皇帝东巡,神机营卫士自然也是倾巢而出,担任护驾重责。

皇帝接过快枪,手脚无比麻利的把枪管、导气、护盖、枪机、击发机构、枪托、机匣和弹匣全数拆分开来,不一会儿的功夫,一柄乌黑锃亮的快枪,就成了散落一地的零件,“朕也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便以这支快枪和六分仪做例子,给你们说明一下吧。具体的,等一会儿朕再火器厂时,再和你们详细解说。”

他经常有这样的突发奇想,很多人都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聚拢到一起,认真的听着,“一支快枪,从翻砂、制模,再到成型、组装,大约需要多久?曾国藩,你知道吗?”

“总要在半月以上。”

“一支枪要做半月之久,我大清有那么多的士兵,每人配发一把,需时多久?还有这样的一柄六分仪,五个生员,要做一月之久,才能完工。这其中固然有初次操作,手上未必灵便等因素,但效率的低下,也是可以想见的。所以朕想出了一个特殊的,可以极大规模的提高效率的办法,暂时定名为流水作业。”

他得意洋洋的笑着,给众人解释道,“具体的说,就是每人各自管理其中一部分零件的生产,便如同六分仪吧?负责制作地平镜的,只做地平镜;做指标镜的只做指标镜、做扇状外形结构的,只做外形结构,最后汇总到一起,着由专门的一群人负责把这些器具组装在一起;同样的,做快枪也是如此,分别制作护盖、枪机、击发、弹匣,然后汇总组装。你们以为这样人尽其用的制作方法,比较起每一个人各自负责一部分的生产,有什么好处?”

“皇上所言,高深莫测,臣等……”奕笑着摇摇头,“臣弟未能明悟,还请皇上多加指点。”

“你们啊?笨死了。如果若你一个人,每一天坚持做一件事情,一年三百六十天不停的做下去,一直做上两年,你想想,你是不是会比第一天做的时候,熟练很多?”

“啊臣弟明白了。所谓流水作业便是取熟能生巧之意。”

“正是如此”他用力点头,对赵光说道,“等回京之后,命工部将此事确定下来,明发各省,今后所有这种建造从业者,一概行以此道。想来用不到多久,就能够大见效果了。”

说过了这件事,皇帝才想起来让陈兆锵几个人起身,“你们都是第二期的生员吗?多大年纪了?”

众人一一报上自己的年纪,最小的是严宗光,今年只有十六岁,最大的是林森森,今年十九岁,“很是不错嘛,十六岁年纪,就能够经过两次考试,成为海军学院正式的一员。祖上可也有在水师营供职的吗?”

“回皇上话,没有的。生员祖籍福建侯官,先祖两代悬壶乡里,后来为救治时疫,不幸身故,到生员时,因家贫,无力奉养寡母,因而贪图朝廷招收生员,每有入学者,每人每月发给十二两银子的俸禄,因而报名,上承皇上洪恩,生员得以入学。”

沈葆桢在一边说道,“皇上,严宗光入学,还有一桩趣闻呢。”

“哦?”皇帝双目一亮,“朕就喜欢听这样的趣闻,是怎么回事?”

于是,沈葆桢给他说了几句,提起来也是因为家贫难以度日,严宗光贪图朝廷的俸禄银子,便想投身海军学院,以此为度日之须,不过各省生员报名入学,其中有一项条件,就是要当地有秀才、举人功名之人代为做保,母子两个便求到其叔严厚普的府上,不料严厚普对这样把汉人家子弟送到洋教习手中训练的学院根本就是深恶痛绝,一口回绝了母子所请。

“那后来呢?”

“后来,严宗光只好私自填写做保,事发之后,引来乃叔亲自向族中家长投告,最后……”沈葆桢叹了口气,慢慢说道,“最后只有母子两个痛哭跪求,方才算是了事。”

皇帝为之深深皱眉,“朕前几天在定远舰上见过第三期生员,其中以福建籍的少年为数最多,现在想来,很多人正是看在食宿全管,每月还有十二两银子的助学金的份上,才多多报名的吧?”

曾国藩等一片默然,这件事本来也是事实,不过皇帝不问,旁人不能私自进言而已,“严宗光,朕问你,每月十二两银子的助学金,你自己留用多少?又有多少是寄回家乡,缓解令堂生活窘迫的?”

“生员在学院中,食宿全由朝廷拨给,生员并无花用之地。所以,蒙皇上圣恩赏赐的十二两银子,学生尽数托付乡邻,带回原籍的。”

“这样不行。”皇帝感从中来,用力摇头,“这样固然是你孝心可嘉,但你们入学之后,都算是朝廷的人,又焉能两银子?这样吧,张曜?”

“臣在。”

“今后每个月给孩子们的助学金长到十五两,这笔钱由由户部府库拨给。另外,省里也不要手紧,每一年拿出,嗯……”他盘算了一下,“拿出一万两银子来,作为奖学金使用,具体的嘛,两处学堂各自设一等奖一名,每人一千五百两银子;二等奖两名,各自一千两银子,三等奖三名,每人五百两银子。这些银子每月平均发放到孩子们手中,至于是从平日考试累计成绩还是以年中大小考试计算总分,由学院统筹谋划,日后具折陈奏。”

“皇上万几操劳,圣心所念,均是民生福祉,臣代海军学院生员、教习,叩谢皇上恩典”

“这是给孩子们的?和你们这些教习有什么关系?”皇帝好笑的说道,“好吧,既然你们已经谢恩了,朕倒也不好不略作赏赐了。军机处拟旨:沈葆桢以帮办海军大臣主持海军学院创建事,历时六载,功勋卓著,堪为朝臣表率,封二等固远子,加兵部尚书衔,仍留任上,领海军学院及山东威海海军总署事;另外,海军学院中所有属员,一概官升一级,赏三月俸禄。”

虽然早知道皇帝驾临,一定有大好处,但不料居然如此的大手笔,沈葆桢以文身领武职,能够得以封爵,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沈葆桢一惊之下,赶忙跪倒,“臣,诚惶诚恐,叩谢皇上恩典”

从学堂出来,由沈葆桢、盛宣怀等人陪同着,又在海军学院中转了一圈,“威海是海军衙门所在地,海军炮艇战舰之数,也是全国之先,除济远、抚远、威远号三艘铁甲舰之外,另外有雷字三艘、镇字二艘,清字九艘,船上所有工役之士,总数超过三千人,已经形成初步战力。自咸丰十二年,皇上在上谕中所颁,命各船上武备,要在三月之内形成初步战力之后,海军衙门上下共同奋发,经由外国教习指导,如今新船从下水,到能够如臂使指一般的操行大海,用时均在寻月之内——兵士渐次习惯这等整训之法,因而于熟能生巧之下,越发灵动自如。”

“嗯,”皇帝一面听,一面向前踱着步子,“这是很主要的。另外,北洋海军章程,要切实命令士兵遵行,现在的时节,海军初建,上下一心,不论是兵制还是吏法,都有章可循,有专人稽查,这种风气要长久的保持下去。日后要是给朕知道了,士情开始有疲惫荒怠迹象,可不行。嗯?”

“是。”

“再有就是海军学院的孩子们,这些人都是朝廷的宝贝,我大清能不能建设出一支扬威七海的海军部队,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了。所以,于学员从教化、课业到生活起居的各个方面,都要由专人负起责任来——在生活上,不要委屈了孩子们,但是在专业课程上,却也丝毫不要有手软之处。院中这一部分职衔,是谁在负责的?”

“回皇上话,是学院总务处帮办大臣盛宣怀在负责。”

皇帝一愣,回身看看,“是哪一个?”

沈葆桢给盛宣怀招招手,把他叫过来,“皇上,这就是盛宣怀。”

盛宣怀低头上前几步,在学院中铺陈的整整齐齐的青石板上跪倒行礼,口中请安颂圣不绝。

他沉吟了一会儿,盛宣怀是在历史上留下大大的名号的晚清洋务巨擘之一,他开办银行、电报局、办矿办路,组建大型钢铁联合企业、创立轮船招商局、兴办高等学府,皆为九州第一人但和他的能力、魄力相映成趣的,是他上勾结李莲英,下联络李鸿章,留下大大的贪利之名

若是在见到方伯谦之前,给他知道盛宣怀在海军学院任职,恐怕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罢掉他的官职,让他滚回常州老家去但数日之前的一次见面让皇帝意识到,以一个后来人的身份,又有着一国天子的无上权威,若以某人在历史上留下的美名或者骂名而轻易行捡拔或罢斥之行,不但于该员不利,于自己帝统维系,也是没有什么好处的——毕竟,他们的立功或者犯罪之行尚未发生,朝廷的刀虽快,但也不能斩无罪之人吧?

第13节旧事

心中这样想着,皇帝半晌无语,他不说话,别人自然也不敢说话,沉默了一会儿,皇帝回过头去,“沈葆桢,这海军学院是朕心血所寄,比之翰林院、大学、国子监等地并无差相仿佛处。你总管学院上下之事,可万万不能有失啊?”

“是。臣定当认真小心,办理学院差事,不敢有丝毫荒疏懈怠。”

“学院办差,可有什么难处吗?就着朕在这里,有什么难处就说出来。”

“这,”沈葆桢迟疑了一下,低声说道,“皇上,盛宣怀总领学院总务处差事,内外往来,俱由该员负责料理,不如由他来向皇上奏陈吧?”

“也好。”

看皇帝点头,沈葆桢第二次回身把盛宣怀招到身前,给他使了个眼色,“臣,盛宣怀,参见皇上。”

“朕听沈葆桢说,你是负责学院日常运转的总务帮办?学院中可有什么难处吗?”

“有的。”盛宣怀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刚才行礼的时候,理也不理自己,兀自转过头去和沈葆桢说话,他自幼聪颖,又长在李鸿章身边当差,对于贵人的心里把握的相当准确,他看得出来,皇帝对自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厌恶,这种感觉从何而来自然不敢询问,但二次奏答的时候,可是要多加小心了。

“臣以为,若论及难处,首在生员入学之初,对各国教习有排斥心理。”盛宣怀说道,“上一年的时候,为后堂英国教习逊顺非礼虐待,生员为之哄堂,中方提调夏先伦罚刘步蟾、邱宝仁做小工挑土以示惩戒,最后一直到沈大人服阙复制,方始以撤换逊顺告一段落。”

这件事皇帝也是知道的,事在咸丰十八年,逊顺是英国人,当年也是参加过安山湖之战,战斗中负伤成擒,后来虽然治好了伤患,但铅弹留在体内,始终不去,也使得他的身体终究不好,尤其是在威海这样临近大海,多风多雨的地方,更加辛苦,因而脾气很坏,经常打骂生员出气。

第一期生员招收上来之后,逊顺见其中多有成年壮汉,不敢造次;到了第二期,生员多是孩子,他动辄打骂,如严宗光、林森森等,都受过他的教训;但终究有沈葆桢主持学院事,逊顺还不敢太过无礼。事情坏在第三期生员招收之后,沈葆桢母亲亡故,回籍守制,学院总提调夏先伦一味媚软,使得上至洋监督司恭赛格,下到逊顺、德勒塞、嘉乐尔等人对中国人大起戏侮之心,不过表现出来的,有大有小而已。

逊顺以中国人好欺负,经常无故打骂,偶尔还有体罚之事,盛宣怀几次交涉,给对方以教学之事,全部由洋教习自专为理由拒绝了。盛宣怀无奈,只好一边安抚学员,一边向夏先伦提请,要求他以总提调的身份,和洋人磋商,尽可能的减少体罚之事;夏先伦表面答应,实际上根本不做事。更加助长了逊顺等人的骄气。

但逊顺没有想到这一群福建籍的学生有如此的凝聚力,给刘步蟾、林曾泰、何心川居中联络,所有福建籍的生员愤而罢课;一倡众诺,事情闹得相当严重。直到沈葆桢服阙归来,见状大惊,一面上表奏陈此事,一面和学院中中外教习商议,最终决定,开除逊顺;洋监督司恭赛格引咎辞职,方才算是把生员们的怒气消减下去,学业也得以恢复——盛宣怀今天所说的,就是这件事。

皇帝点点头,口中问道,“那你以为,当采取何种手段,杜绝此类中外师弟彼此仇视之情呢?”

“臣想,可以在生员上船实习之际,命西洋教习同船而行。”盛宣怀侃侃而谈,“一则,生员从学院而出,虽久经列洋教习布化,但书本上的知识,运用于船上实践之中,仍自有天差地别之分,命教习随船晓谕,必可收臂指之效;且师弟同船共渡,朝夕相晤,不论于生员西语精进抑或彼此情致意洽,都是大有佐益的。”

“平日学员登船实习,不是也有教导之人吗?一定要洋教习随船而行?”

皇帝这样问话,难免给人以故意找茬之嫌,他是皇帝,旁人不敢多说,盛宣怀从容不迫的继续说道,“皇上所言极是。船上自有轮机、水手、管轮、管带行以教益之责。但臣想,彼等也不过再传子弟,总是不及洋教习手口并用,当场指点,来得更加清楚和方便。且船行海上,船上诸员各司其职,于生员教学,也未必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很多时候,都要学员自己揣摩,毕竟是有隔山之感。”

皇帝展颜一笑,“也好,就按照你说的办吧。还有什么难处,一并说来?”

“还有一处,便是办学经费,略有不足。”

“哦?怎么会不足呢?从咸丰十五年创办学院之日起,朕几次降旨,追加海军学院办学经费,如今仅此一地,所花费的款项,就已经不下四百万两,还要说不足使用吗?”

“皇上圣心挂念学院建设、教学之事,臣民共见,天下敬服。但自咸丰十六年之后,学院应各国教习所请,新设如铸铁、造模、拉铁、储料、操厂、帅台、石堤、洋木码头等处及大小旋铁床、钻铁机、削铁床、剪铁机等物合计三十二架;暨手工器具,铜、铁、钢料,以上种种,或者由英、法等国购进,或者是由皇上降旨,从云贵川等省拨入,耗费靡仍,不可胜数。”他说,“另外,生员分派学习驾驶、管轮诸学,每学到三年,上船实习,到外海演练,学院都要先期拿出银子来,缴纳海军衙门,使之可以成行的。”

“哦?”皇帝一愣,问沈葆桢,“怎么?孩子们登船实习的费用,也是要学院拿钱的?”

“这,诚然是的,但也不过三一之数,更多的,还是由海军衙门负责的。”

“此事……”皇帝有心免了学院这一部分的支出,转念一想,这样也没有什么坏处,所谓崽买爷田不心疼,一分钱不花,想来于孩子们的上进心也没有什么好处,因此只是点点头,并不表态。

沈葆桢心中奇怪,以他于皇上所知,这种事片言可解,今天这是怎么了?始终不说话?心中一转,想到了一件事情,“皇上,臣有一件事,想请皇上的示下。”

“是什么?”

“近来,洋人教习监督嘉乐尔报请院方,请求允许四年毕业之后,从中选择学业佳良的生员,赴西洋做更进一步的进修。学习制造、管轮、驾驶之法,及推陈出新、练兵制胜之理。快则三年,迟则五年,便可收精益求精之效。”

“这个办法嘛?”皇帝沉吟,忽然用手一指奕几个,“你们以为呢?”

“臣弟以为,沈大人所奏极是。西洋制造之精,源于测算、格致之学,奇才迭出,日新月异。即如造船一事,近时之轮机、铁胁一变前模,船身愈加坚固,用煤愈加节省,而船速愈加增进。我大清如今只有安庆、天津两处造船厂,皆是仿效其初时旧式,皆是由师资不广、见闻不多所致。因而官厂艺徒虽能放手自制,却只能循规蹈矩,不能继长增高。即使仿询新式,孜孜效法,”

奕说得滔滔不绝,越发流利,文祥几个人听他所言,眼睛却始终不离皇帝,看他一开始的时候还能频频点头,越到后面,脸色越发沉闷,知道他的话令皇帝大感不满这倒不是奕说的是虚妄之词,相反的,全是大清制船之中各地频见的弊端,但正因为如此,才不宜直言——造船厂、海军学院都是皇帝一力促成的,给奕品评得一钱不值,皇上的面子往哪里放?

文祥干干的咳一声,硬生生打断了奕的话,皇帝眉梢一扬,“文祥?你不必效此保全之声,老六的话固然片面,但朕又岂会为此而稍加斥责?”

文祥脸一红,赶忙说道,“皇上圣明。臣听王爷之言,固然有理,但臣想,造船之术,固然传自西洋各国,但以我大清人才之众,又何愁未有别出新奇之辈?如今天津造船厂有华蘅芳等,新制可航行水下之船,便是各国技工,也无不啧啧称奇。凡此种种,都可见造船之术,在我大清也未必算得上是如何晦涩难学之法。只要用时十数年之后,定能探清制作之源,得其深际了。”

皇帝微笑摇头,“你啊,朕看你是越来越聪明了。明明心中附议老六的条陈,故意反着和朕说?十数年之后?亏你能这么快想到以退为进之法的?”

文祥吓了一跳,皇帝虽然从来不曾为臣下奏答之际所耍的这点小心眼儿为挞伐的借口,但那是如今,日后若是追究起来,谁知道自己的这番话会不会成为获罪的口实?“臣……糊涂,皇上……”

“你不必如此惊惶,旁的事情也就罢了,这样的朝议正题,便是你们说错了话,朕也概不加罪的。”他摆手让文祥站起来,面对众人说道,“朕虽然不愿承认,但我大清造船操舟之法不及西洋各国,也是实情——在这样的事情上,朕是从来不会做讳疾忌医之举的。不及人家就是不及人家,承认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所以要请各国教习东来,将胸中所知所会,传授我大清子民嘛?”

“皇上圣明,以实事求是之法,晓谕天下,臣等钦服无地。”

“朕想和你们说的是,造船、行舟之法,固然可以通过请人来教。甚至派员到海外留学,以增长见闻,为日后报国出力而打下基础,但有一件事是你们不明白的,就是:这种海战之法,包罗万象,在西洋各国的强盛一时,你们想想,可是有其缘由的?”

这个问题是很多人也经常会想到的,但总的以为,西方不尚教化,只以技巧之术赢人,只要我大清也学会了,就再也不必害怕列强的船坚炮利,傲然矗立世界之林。故而学习归学习,对西方各国能够如此快速的崛起于大海上的根本缘由,确实是所知不多。

“朕可以告诉你们,这是因为有非常强大的国家基础。简单的说吧,从事这一个行业的人非常非常多,到了一定程度,便会成为从量变到质变的根本。”他的目光渐次发亮,在沈葆桢、盛宣怀等人身上扫过,声音也逐渐提高起来,“法国造船之术,天下为先,而英国海战之法,却是威加宇内,何也?以英国为例。英国是一个岛国,四面环水,要想进取,唯有通过海船,走向陆地。因此之故,国内操业于海上的百姓便如恒河沙数一般,有了这样的基础,则英国从事海战之人,便自然可以领袖群伦了。”

“而我大清呢?两处造船厂所有的工役、匠人集中到一起,也不满万人。其中固然有徐寿、华蘅芳之流的聪颖之士,但你们说说,只有这样的两个人,能够济得什么事?更多的人,只是随行就市,也就提不到任何有出人意表的独到见解了。”他说,“朕和你们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们,不要存着什么为尊者讳的心思,朕当年训教载滢的时候说过,若是我大清从上到下,都能秉持一颗实事求是的务实之心,便大事可成”

文祥没有想到,皇帝竟然如此不惜大费唇舌的训诫自己,心里想想,也真觉得惭愧起来。

皇帝转身一笑,“沈葆桢,你这个条陈奏得好为大臣者,就是要有这样一份心中长存君父,眼中丝毫不容沙子的谏臣之德还有老六,你这一次的奏陈也很好,朕很喜欢。可见你在军机处这几年的时光,没有虚度。”

沈葆桢不提,奕兴奋的脸色微红,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臣弟不敢。臣弟心中只有皇上,只有我大清江山基业,旁的种种,皆非臣心所能顾念。”

皇帝满意的一笑,“这件事就这样确定下来吧。生员四年学习期满,即可有学院召集中外教习进行考试,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笔试,一部分是海上实际演练,取成绩优良者,安排到外国留学。还是那句话,课业上的管理要紧而再紧;孩子们在国外的生活,也要多多上心——不论去到哪一国,都要选择德性佳良之人,为带队之官,这件事,沈葆桢日后拟一份详细的奏折上来,朕再专门派员同行。”

第14节荒唐贝勒(1)

九月初二日,皇帝离开山东威海,从陆路北上返京,“臣这一次随皇上巡视各省,并海军学院,所行获益良多,我大清生员求学踊跃,报国之情高涨,皆是皇上圣意英明所在,臣等不胜感服之外,皆以为,海军学院应如各省所建大学一般,于其他沿海诸省,另行肇建,以收皇上在威海所言:在我大清行省之内,多多招收生员,使之有从量变到质变的基础之能是。为日后有更多海军将领、操船驾驶之辈出,打下基础。”

“这样的事情,朕想,还没有如斯之亟。不过,许乃钊的话并非无理,所以,我们不如变通一下。在各省的大学中,成立海事专业课程,生员求学数载之后,仿效海军学院成例,派员出国留学,更精进一步,使日后能够有论鉴相辅之得,你们以为这样怎么样?”

“皇上圣明,臣等附议。”

“阿玛,儿子倒以为,派生员出国,固然是精进学业无尚良法,但恐孩子们目迷五色,日后忘却家国根本,阿玛不可不防啊?”载滪在一边忽然说道。

皇帝抬起头来,望着儿子,“那你说,该当如何未雨绸缪呢?”

载滪看父亲眼神发亮,唇边隐含笑意,但那笑容怎么看都是不祥之兆,哪敢多说?噗通一声跪倒,“这……只是儿子胡乱想的。所言昏悖,请皇阿玛恕罪。”

“真是笑话”果然,皇帝的心情给儿子的话搅合了,“这么多王公大臣,不及你的见识深?小小年纪,不知道天高地厚容尔等随驾听政,只是为日后入部学习,打下一点基础,也轮得到你在朕前进言?”

载滪吓得脸蛋发白,用力碰头不止,“儿子糊涂,儿子糊涂,请皇阿玛恕罪,请皇阿玛恕罪。”

军机处几个人身在御前,听这父子两个彼此对答,心中都升起很古怪的感觉。皇帝待下极厚,臣民感戴,在这之外的,却是对儿子稍显无情,也是很多人都看在眼里的。

载澧、载滪等人不提,就是最得帝心,始终荣宠的载滢,少年的时候还好,逐渐长成之后,皇帝也是丝毫不给好脸色瞧,弄得孩子们到了阿玛跟前,都像避猫鼠一般,生恐一句话说错,惹怒了父亲。

“皇上,三阿哥奏陈固然有错,但臣想,也不失为谋国之言,生员出国,第一次见到外国繁华胜景,难免有迷乱之情。若是训养不得法的话……”

皇帝根本不听许乃钊的奏陈,转身从御座后面拿出一封信来,当众展开来,“这里有一封信,是海军学院第一期毕业生员郑溥泉、叶伯鋆、黄建勋、陈毓淞等人联名写给洋监督司恭赛格和洋教习嘉乐尔的信,朕给你们念一念吧:‘……沈大人建立一所海军学堂,招收一批学生,聘请英国绅士Jrrol先生为教习,授航海原理,迄今四载,生等已修完了功课,即将航海,一试本领,为着这个航行,我们已做了广泛的准备,在离去之先,我们——你的忠实的学生,对于你的照顾和不倦的训诲,表示感激之忱。’”

“‘……从今以后,我们要去对付飓风,控制狂狼,窥测日星的行动,了解暴风的规律,勘察海岛,调查岩石的性质。我们从老师所学习到的一切,在日后生活的经验中,奖杯证实为真确,这样的,最可怕的困难将成为平易,最险恶的情况成为静谧。我帝国政府将以制度为例范,推广至为无穷。我们和您分别,虽觉得难过,但我们为政府服务之心深切,是以不能不把个人的意愿放于次要位置,我们的爱国心将不减少,我们的离去,老师,将为您所喜悦和赞许。’”

念诵到这里,他把信纸重新叠好,放在一边,“你以为,有这样尊敬师长,心怀国家的生员,又岂会为外国的花花世界所吸引?况且说,外国即便称得上繁华,又岂能比拟我大清无物不有,威加海内?”他说,“朕年过四十,未来大清的基业,是一定要交到你们弟兄手中的。在这里,朕告诫尔等一句话:想要留住人才,不在于高官厚爵——这固然也是朝廷之法,但却是在精英之士,报国有功之后,朝廷应有的赏赍,绝对不能作为招揽的手段。而应该有一颗包容之心,壮大自己的能力,使我大清傲然屹立于世界之林,到那时候,我大清百姓不提,便是其他各国,也自然有人才争相来投。所以说,搞好自己分内之事,才是强国的唯一根本。而不是整天怀疑这,怀疑那的蝇营狗苟之心,嗯?”

载滪面色通红,规规矩矩的跪了下去,“皇阿玛圣训在耳,儿子都记下了。”

“你们都下去吧,朕还要议政呢”

命几个孩子出去,皇帝苦笑摇头,“人家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而皆不成龙。如今看来,真是颠扑不破你们看看朕这几个成长起来的冤孽,不要说朕,可有一个能比得上老六的吗?”

奕也觉得尴尬,嘿声笑道,“要是照臣弟所见,大阿哥以下,学识深浅固然有别,但这份敬重尊崇皇上的孝心,比之臣弟之子,却是胜强万倍也不止。皇上要是真的摊上臣子那样的冤家,才真叫人头疼呢”

皇帝给他逗得扑哧一笑,“怎么?澄儿还是那般顽皮吗?”

“是呢。”

说起自己的儿子,奕心里很觉得难过,载澄的年纪在这一辈的小弟兄中是最大的,比载澧还要年长,而且非常聪明,不过从来不用之正途,反而走马章台,寻花问柳,成了京中第一号纨绔。

奕总领军机处,又要管着总署衙门的公务,整天政事极忙,根本没有什么时间过问家事,不想载澄惹下祸事来,一直闹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

在北京的茶坊酒肆、戏园ji馆,提起澄贝勒,无人不知。他有好些外室,也生下好些子女,便有人几次劝恭王,说都是天潢贵胄,也是他的亲骨血,劝他收归府邸。恭王执意不允,只说:“让他们姓觉罗禅好了。”宗室与人私生的子女,不归入内务府的册籍,也不能姓觉罗,别起一姓,叫做觉罗禅,又叫做觉罗察。

在载澄的外室中,最得宠的是一个叫奎大*奶的,她原有丈夫,是个不入八分的镇国公,名叫兆奎。兆奎暗懦无能,凡事都由奎大*奶出头料理,因而养成喜欢赶热闹的性情,尤其喜欢赶庙会,逢三土地庙、逢四花儿市、逢五逢六白塔寺、逢七逢八护国寺、逢九逢十隆福寺,一定可以看见花枝招展的奎大*奶,左手捏一块鲜艳非凡的手绢,右手扶在丫头的肩上,踩着花盆底,风摆杨柳似的,到处跟人打招呼。

咸丰这年六月初一,右安门外十里草桥地方的碧霞元君庙,一年一度的庙市。京城里碧霞元君庙最多,俗称娘娘庙。娘娘庙进香,称为‘朝顶‘,按方位不同,分为南顶、北顶、东顶、西顶,而草桥这一处,则称为中顶,花木最盛。其中有一家茶社,招牌‘小有余芳‘,本是人家的园林,逢春开市,十分幽雅,是达官贵人初夏逛中顶必到之地。

这天的奎大*奶,娘娘庙烧过香,便来‘小有余芳‘闲坐,临轩当风,解开旗袍领子上的衣纽,正拿着手绢,在轻轻擦汗,只见走进来一班一式蓝布大褂、白细布褂裤、薄底快靴的俊仆,有的抱着细席、有的拿着茶具、有的捧着衣包、有的提着食盒,昂然直入。最后进来的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少年,梳一根油松大辩,面白如玉,星目炯炯,生就两道斜飞入鬓的长眉,越显得神采飞扬。只是看到身上,奎大*奶不由得皱眉惊异,那少年穿的是一件黑绸长衫,从上到下,绣满了彩蝶,何止上百?

“谁呀”她在心里思量,“看样子必是公子哥儿,怎么打扮得这么‘匪气’?”

那‘匪气’的贵公子,惹得满座侧目,他却毫不在乎,在居中一张大桌子旁边坐定,那双色眼肆无忌惮地扫视着年轻妇女,却是一瞥即过,直到发觉奎大*奶才盯住了不放。

奎大*奶被他看得心头乱跳,见他的视线仿佛是在自己脖子上,这才意会到还敞着领口,露出雪白一段颈项,倒象是有意卖弄风流似的。这样自念着,不由得脸一红,赶紧回过脸去,将领子的衣纽系上。“大*奶”

奎大*奶回头一看,正是那少年带来的一名跟班,笑嘻嘻地在哈腰为礼。

“大*奶我家大爷有请”

奎大*奶既惊且怒,“谁认识你家大爷?”接着加上一声冷笑,依旧把脸扭了过去。

“大*奶,你是最体恤下人的,务必赏我一个脸儿”那俊仆依旧含着笑,哈着腰,“我要请不动大*奶,我家大爷一定说我不会办事,轻则骂、重则打,碰得不巧,还会撵我出府。一家八张嘴,怎么得了?大*奶,你就行行好,点个头吧”

奎大*奶又好气、又好笑,可也有些得意有些窘。只是说到头来,众目睽睽之下,不能不顾面子,便虎着脸呵斥:“你倒是仗谁家的势?大青白日的,就敢这么跟人啰嗦?”

“是,是大*奶别动气。”那人倒退两步,连连躬身,“大*奶真不肯赏面子,不敢勉强。府上在那儿?赏个地址,改日到府上跟大*奶磕头赔罪。”

奎大*奶扬着脸不理,一双凤眼却斜斜地瞟了过去,见那衣服匪气的大爷,似笑非笑地,也是一双眼尽自盯着这面,看样子是女人面上知情识趣,肯做低服小的人。这样想着,无端地脸上一阵发热,本来太紧了一点的领口,越觉卡得难受。一伸手要去解衣纽,意会到大庭广众之间,不宜如此,便把刚抬起的手,又放了下来。一不小心,却又打翻了茶碗,更觉不好意思,自己跟自己发恨:是怎么了?丧魂落魄的

第15节荒唐贝勒(2)

这样在心里自语着,赌气要回家,回头想招呼跑堂的算账,只见那一主数仆正离座而去,倒有些没来由的怅然若失之感。

“小云啊”她懒洋洋地说,“看车夫在那儿,咱们回家。”

“大*奶,”小云有些不愿,“不说要看‘跑飞车’吗?”

“今儿不看了。也不准定有。”

“有”小云斩钉截铁地说:“一定有”

“咦我不知道,你倒知道?”

“刚才有人进来跟那面那位大爷说,说是车子预备好了,请那位大爷下场玩儿。不就是跑飞车吗?”

这一说说得奎大*奶改了主意,安坐着不动。只是那位大爷倒是什么人?若是大买卖人家的子弟,不敢这么跋扈,王公大臣家的少爷,又何致于有那么一身打扮?莫非是那个戏班子里的名脚?如果是,必是唱武生,或是唱刀马旦的,不然不敢下场跑飞车。

越想越多,越想越纳闷,也越想越有趣,奎大*奶便招招手将跑堂的喊了过来。“刚才,那面穿一身好匪气的衣服的,倒是谁啊?”

“他大*奶,你是说穿一件百蝶绣花大褂儿的那位大爷吗?”

“是啊”

“大*奶,你恐怕不大出门,连这位大爷都不知道?”跑堂的说,“他就是澄贝勒,澄大爷。”

“澄贝勒”奎大*奶没有见过听说过,“你是说六王爷府里的澄贝勒?怪道,谁有那么飞扬浮躁的样儿”

一句话未完,只听有人说:“来了,来了”接着便听车走雷声,尘头大起。

奎大*奶带着小云,也在隔着竹篱笆向东凝望,滚滚黄尘中,骏马拉着轻车,飞驰而来,长鞭‘刷啦、刷啦’,没命地打在马股上,马也是没命地往前奔,行人纷纷走避,那一片急迫惊险的景象,着实惊心动魄。

七八辆飞车,转眼将到面前,小云眼尖,指着第一辆车说道:“不就是那位大爷吗?”

果然是澄贝勒,御一匹神骏非凡的黑马,配着他那身黑衣服,格外显眼,那辆轻车也漆成黑色,但车檐悬的是深红丝线的流苏。前后左右镶十三方玻璃,奎大*奶知道,这就是这种车子名叫‘十三太保’的由来。

当然,车也好,马也好,总不及对人来得注目。跑飞车不只讲究快,更得讲究稳,坐在车辕上的澄贝勒,手执缰辔,控制自如,腰板挺得笔直,上身不动,辫梢不摇,那模样真是‘帅’极了。

虽是那样风驰电掣,澄贝勒依然保持从容闲逸的神态,左顾右盼之间发现了奎大*奶,立刻抛过来一个甜甜的笑容,微微颔首,作为招呼。于是,好些看热闹的人,转脸来看奎大*奶,使得她又窘又得意,心里是说不出的那种无可捉摸的好过的滋味。

车过了,人也散了,她却恋恋不舍地,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留在‘小有余芳’?

“大*奶该回家了吧”

大*奶懒洋洋地站起身来,付了茶钱,扶着小云的肩走了出去。

一出门,迎面就看见澄贝勒那名俊仆,抢上来请个安说:“大*奶,我家大爷关照,送大*奶回府,车在这儿侍候着。”

手指处,只见一辆极华丽的后档车,停在柳荫下,车夫掀起了车围,在等着她上车。奎大*奶遇见这样突兀的事,一时竟不知如何应付了。“大*奶府上,不是在东直门大街金太监胡同吗?”

“咦”奎大*奶不由得问:“你怎么知道?”

“府上也是大宅门,怎么会不知道。请上车吧”

有此一番对答,奎大*奶撤去了心中的藩篱,带着小云上车。车走如飞,一进了城,七弯八绕,让她迷失了方向,等下车一看,却不是自己家里。

“这是什么地方?”

“大*奶,你进去一看,就知道了。”

这些地方错不得一步奎大*奶如果执意不肯往里走,自然无事;这一进去,就再也出不来。澄贝勒人物俊俏,起居豪奢,奎大*奶居然就安之若素了。

那镇国公兆奎,丢了老婆,自然着急,向步军统领衙门和大兴、宛平两县报案寻查,久无消息,直到三个月后,查封一家戏园,方始发现。

这是康熙十年定下的禁例,‘内城永行禁止开设戏馆’,但日久顽生,开了抓、抓了开,隔多少年便要这样来一回。那一次也是巡城御史指挥兵马司官员和差役,封禁东城一家戏园,有个兵马司副指挥认识奎大*奶,发觉她也在座听戏。

再一细看,憬然而悟,悚然而惊,知道兆奎的老婆是丢定了,因为当奎大*奶起身走避时,有四个壮汉前后夹护,那兵马司副指挥也认得他们,是恭王府的护卫。常随澄贝勒一起出入的。

不论如何,形迹总是败露了。不过兵马司虽归巡城御史管辖,却不敢将此事贸然呈报,怕巡城御史参上一本,事情闹大,跟澄贝勒结了怨,不是件当耍的事。

公事只能私办,兵马司正副指挥登门拜访,还见不着澄贝勒,由管事的接谈,宛转诉明来意,希望私下说和,让镇国公兆奎自己来销了案,免得悬案不决,彼此不便。

和是可以,为了让兆奎另娶一房妻子,拿几百两银子出来,不算回事,就怕这一来授人以柄,一状告到宗人府,是惇王在当宗令,必定会有严峻的处置。载澄什么人都不怕,就是畏惧他这位五伯父,所以听得管事的报告,面有忧色。“唉”他叹口气,埋怨奎大*奶,“我早就说过,你少出去,果然就惹了祸了”

“哼”奎大*奶气鼓鼓地说,“三个月的工夫,就去了一趟前门,赶了两趟庙会,连今天算上,包里归堆才四回,还算多吗?什么‘惹了祸了’,这象你澄大爷说的话吗?”

“你不懂,只要跟宗人府沾不上边,我就不怕,你不知道我们那位五大爷的撅脾气嗐,够瞧的。”

“那么,你说怎么办呢?”

“依我说,”澄贝勒想了想答道:“先回去住两天,把你那口子敷衍好了,随后再想办法。”

“哼你倒说得好,”奎大*奶脸色突然变得严重了,“你想就此把我扔掉,可没有那么容易别人怕你澄贝勒,我可不在乎,要不信你就走着瞧”

“你想到那儿去了?犯得上说这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