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在更遥远的三年前。
他就已经爱上了她。
那夜皓月当空,池塘溅落,清波荡漾,他在山林夜钓,却听到云翩翩跟萧长渊在池塘里的声音,她中了媚药,却强撑出凶悍,吓唬萧长渊不要对她动手,但最后她化作一滩春水,淹没了萧长渊。
也淹没了他。
江舍鱼一直以为,他那天躲在暗处,偷听他们之间的对话时,那震荡在胸膛里的感情是摧毁欲。
直到这一刻。
他才知道。
原来那种感觉叫做嫉妒。
他在嫉妒萧长渊。
因为萧长渊拥有了明媚。
但他却没有拥有。
没有人来照亮他的黑暗。
云翩翩道:“你如果觉得花朵容易凋谢,你就养树呀,我曾听过一种树叫做龙血树,它能活一万多年呢,不过这种树应该很难找,找不到也没关系,你可以种银杏树呀,银杏树的叶子很好看,秋天来临的时候,黄色的落叶洒满院子,就像金色的阳光落到地上,它的寿命也很长,可以活三千多年呢。”
云翩翩以为江舍鱼是在怜惜落花易逝,所以想要让他养树。
真是没看出来,原来这位公子如此多愁善感,如此怜香惜玉。
江舍鱼道:“你喜欢银杏?”
“喜欢。”
“那我们明天去种银杏。”
云翩翩道:“好呀。”
答应完江舍鱼后,云翩翩开始后悔起来,她喜欢银杏,不代表小花也喜欢银杏,如果被江舍鱼察觉出她跟小花不一样该怎么办?
云翩翩小心翼翼地望向江舍鱼的脸庞,见他神色温柔,似乎并没有发现她的异常,云翩翩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这个家伙究竟爱不爱小花?
她都OOC得如此明显了。
他怎么一点都没有察觉出来?
云翩翩有些心力交瘁。
夜色渐深,云翩翩洗漱过后,躺在床上,正要睡觉。
江舍鱼却推门进来,神色如常地开始脱下外袍。
云翩翩一脸紧张望着他。
“你、你要做什么?”
“睡觉。”
“在这里睡?”
江舍鱼眸光温柔道:“我们是夫妻,自然是要同榻而眠。”
云翩翩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可是我失忆了。”
“那又如何?”
云翩翩道:“我虽然在你的眼里是夫人,但你在我眼里,却是陌生人,我没有办法跟你同床。”
江舍鱼看了她一会儿,他并不想强迫她:“那好。”
江舍鱼抱着被褥去书房。
他离开后。
云翩翩如释重负。
翌日,江舍鱼在书房醒过来,蕊儿伺候他洗漱,正要传膳,护院前来禀告:“穆大人求见。”
江舍鱼微微蹙眉,大清早就来触他霉头,他对蕊儿吩咐道:“看住夫人,千万莫要让她去前厅。”
蕊儿道:“是,公子。”
穆大人正是谢遇,谢遇在江家村化名穆遇,两年前被萧长渊封为正九品户部广盈库大使,经过两年的努力,荣升为正八品照磨。
谢遇伶牙俐齿,能说会道,来京后迅速跟世家纨绔们结为兄弟,在洛京里混得如鱼得水,经常花天酒地,也经常来找江舍鱼叙旧。
谢遇穿着一身石绿色的常服,眉清目秀,风流倜傥的模样,他的身后跟着面无表情的穆柏,这二人总是形影不离,喝花酒都会同行。
江舍鱼含笑如常地问道:“穆兄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谢遇笑道:“我约了江兄好几次去怡香楼,江兄都不去,该不会是在家中金屋藏娇了吧……”
江舍鱼眸光微闪,脸上的笑意丝毫未减:“怎么会呢?”
两人寒暄了片刻,谢遇落座后抿了一口茶,压低声音道:“你可知道昨夜皇宫里发生了何事?”
江舍鱼道:“何事?”
谢遇道:“陛下遇刺了,五城兵马司现在正在到处拿人……”
江舍鱼露出讶然的模样:“那陛下伤势如何?
可有大碍?”
谢遇道:“这我就不知道了,而且据说,皇后被人偷走了,真是不知道哪个贼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偷走陛下的心尖肉……”
江舍鱼:“……”
正是区区在下不才我。
谢遇找江舍鱼联络感情,顺便将陈乏善的消息告诉他:“我今早看到周善了,瘦得只剩下骨头,他还满城寻找江翠翠的下落呢,也不知道江翠翠跑到哪里了……”
江舍鱼:“……”
她正在区区在下不才我府中。
江舍鱼打发走谢遇,听到五城兵马司四处捉拿嫌犯的消息,心中渐渐生了一丝戾气,他回到后院,看到游廊旁边的凤仙花开得极为灼盛,心中便充满了摧毁欲,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揉碎了这些花瓣。
花汁沾了他满手。
心中的戾气这才缓缓消散。
江舍鱼回头,却发现云翩翩正站在屋檐下,目不转睛盯着他。
江舍鱼心中一惊。
唇角的笑意倏地消失不见。
“你都看到了。”
云翩翩轻轻点了点头。
江舍鱼下颔紧绷:“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
“为什么要这么说?”
“因为我碾碎了这些花。”
云翩翩安静地望向他:“我不觉得你是一个残忍的人,相反,我觉得你好像很爱惜这些花草。”
江舍鱼怔了怔。
“为何?”
云翩翩说道:“你刚刚揉碎的花是凤仙花,它的花汁鲜艳,我经常用凤仙花的花汁染指甲,但我从来没觉得这样做很残忍,可你却觉得残忍,我老早就发现了,你好像特别爱惜这些花……”
在云翩翩心中,江舍鱼是一位多愁善感的惜花公子。
但江舍鱼知道他是什么人。
只有他知道他是什么人。
而现在,江舍鱼想要云翩翩也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想将他阴暗的角落全都晒给云翩翩看:“我还没有跟你讲过我小时候的事情吧。”
云翩翩一愣,道:“没有。”
江舍鱼微微一笑:“我出生在一个世家贵族里,父亲娶了很多夫人,而我的生母因为身份卑贱,生下我没多久就被人杀死了,没有人关心她的死因,甚至没人记得她是谁。
后来我被另外一位得宠的夫人收养,那位夫人从小就虐待我,将我当做争宠的工具。
她经常掐得我大哭,然后借此将父亲从其他夫人的院子里抢过来,她总以为我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但我却记得特别清楚,我尚在襁褓里时她伸出指甲掐我的画面。
五岁那年,她将我推进冬日的湖泊里,然后嫁祸给其他夫人,让我指认那个无辜的女人。
如果我不照做,她就会用皮鞭抽打我,这种皮鞭质地十分特殊,不会在人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但却可以将我疼晕过去,我指认了那个女人,那个时候我才五岁,别的孩子五岁都在吃糖,而我的五岁却在害人,我不得不成为她的爪牙,做了很多丧尽天良的事情。”
江舍鱼是北雍国的五皇子。
他的生母是宫女,养母是贵妃,为了争宠,贵妃将他当做争宠的工具,杀了不少人,他如此听话,但贵妃仍旧不肯放过他,经常用皮鞭抽他,如果他敢反抗,贵妃就会用皮鞭将他绑起来,摁到浴桶里,让他体会到动弹不得的窒息感……
贵妃很美丽,她是北雍国最美丽的女人,但她却很贪心,她想夺走北雍国主所有的宠爱。
江舍鱼在这个变态的母妃手中吃尽了苦头,他不敢反抗,因为他身上也背负了人命,他变得越来越阴郁,但他面上却永远乖巧。
他必须保持微笑,贵妃喜欢看到他微笑,如果他笑得不好看,贵妃就会毫不留情地将他摁到浴桶里,发了疯一样掐他咬他打他。
后来贵妃的确疯了。
因为她失宠了。
失宠后的贵妃变得憔悴。
江舍鱼看到这朵美丽得像是盛世牡丹的女人,一点点枯萎,他爱上了这种支离破碎的感觉。
因为他知道。
花朵枯萎之后。
他就不用再挨打了。
后来,江舍鱼从皇宫里逃走,阴差阳错来到江家村定居,没人知道他是北雍国的五皇子。
但是现在,他却想将他的伤口扒开,鲜血淋漓地给云翩翩看。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究竟在期待些什么。
云翩翩用一种怜悯的眸光注视着江舍鱼:“很疼吧?”
这一刻,江舍鱼终于明白,他究竟在期待些什么了。
他在期待她的怜悯。
江舍鱼轻轻地勾起红唇。
“已经不疼了。”
“那就好。”
阳光落在少女的脸颊上,沾在她的头发上,浑身都像在发光。
尤其是那双清澈的眼眸,就像是可以照亮他阴暗的过去跟现在。
甚至照亮他的余生。
江舍鱼喉咙微动,眸光逐渐变得有些幽深,他缓缓靠近云翩翩,想要亲吻她那双悲悯的眼眸。
但云翩翩却侧身躲了过去。
江舍鱼有些失望。
“为何要躲?”
云翩翩低下脑袋说道:“我失忆了,对不起,你现在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
江舍鱼不以为意地说道:“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新认识,我有很多的耐心,时间还很长……”
云翩翩觉得他真的很温柔。
“那好吧……”
江舍鱼低声诱哄道:“你以前都叫我相公,先从这里开始吧。”
云翩翩看了他半晌。
最后,她小声唤了他一声。
“相公……”
天空突然乌云密布。
身后传来阴沉冰寒的声音。
“你叫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