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帐篷里的洗澡水(2 / 2)

马上的人,这次不是穿着黑衣的大汉,而是身穿碎花布衣的女子。

这个女子策马奔近帐篷,飞身下马,人就往帐篷里面冲。

她只进入帐篷里一下子,人就退了出来。退出之后,她并没有上马,反而牵着马向着老板娘的方向走了过来。

“你的生意上门了。”小叫花对着杂货店老板说。

“什么生意?”

“你后面的破房子,今天晚上有人来投宿了。”

“你怎么知道?”

“你没看到这个女子只进去一下就出来了吗?她一定想跟西门吹雪借宿在帐篷一角,却被赶了出来。西门吹雪一定对她推荐黄石镇独一无二的豪华旅馆——你的杂货店。”

“从你看到西门吹雪起,他一共跟你说过几句话?”杂货店老板问。

“一句也没有。”

“那你以为西门吹雪会大费唇舌,对这个女子推荐我的豪华旅馆吗?”

小叫花搔了搔头,道:“不推荐也无所谓,反正黄石镇只有你那里可以投宿,她只要想过夜,你的生意一定上门的。”

杂货店老板没有回答他,因为这个女子已经走近他们身边了。

“要投宿吗?”小叫花一看到这个美貌的女人,眼睛就亮了起来。

“是要投宿,不过这是第二件事。”

“我知道你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小叫花脸上的笑容更明亮了。

“你真的知道?”

“当然,投宿的人通常都是赶了很久的路,肚子一定饿了,他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想吃东西,所以你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想知道哪里有东西吃,对不对?”

“错了。”

“哦?”

“第一,假如我要吃东西,我也只吃我自己做的东西;第二,我来这里以前,已经吃得饱饱的。”

“那你……”

“我是来传话的。”

“传话?传什么话?”

“传西门吹雪的话。”

“……”小叫花说不出话了,他只是张大了嘴巴。

“他要你传什么话?”老板娘开口道。

“我刚才一进帐篷,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说什么?”小叫花道。

“他说:走开。”

“那你就走来这里了?他并没有要你传话呀!”小叫花说。

“有。”

“有?我不懂。”小叫花搔着头说。

“你马上就懂的。因为他说走开,不是叫我走开,而是要你们走开。”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要你走开?他怎么可能叫我们走开?是你走进他的帐篷的呀!”

“不错,可是,走进帐篷并没犯错,犯错的是偷看人家洗澡的人。”这个女子看着老板娘,道,“他要我传的话,虽然只是走开两个字,但是这两个字的意思就是,要我来叫你们走开,别偷看一个大男人洗澡。”

“你是他什么人?”老板娘道,“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吗?不然,你怎么知道他的意思?”

“我当然知道他的意思。”

“为什么?”

“因为我是他的朋友,西门吹雪从来不会叫他的朋友走开的。”

老板娘不说话了,小叫花和老板也不说话了。

看了看杂货店里小木屋内墙上的红纸之后,这个女子对着老板娘说:“我决定住了,要先付钱吗?”

“当然。”小叫花道。

“我不是问你,这里到底谁是老板?”

小叫花不说话了。

老板娘接过五十钱以后,向小叫花递了递眼色,转身往房门外走。

“慢着。”这个女子道。

“怎么啦?难道又要传西门吹雪的话吗?”小叫花道。

“奇怪了,你怎么知道的?”

——真的传西门吹雪的话?

小叫花不禁搔起头来,道:“你不是说你进了帐篷,他只对你说了走开两个字吗?”

“不错,可是这两个字包含有多少意思,你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我发现你真是无理到极点。”

“你现在才知道呀!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我的名字叫牛肉汤,名字就已经够无理了吧!”

小叫花又不说话了。

“你听着,西门吹雪说,你们镇上的人,明天从太阳晒到屁股的时候开始,一个一个地,轮流到他帐篷里去,他有话要问你们。”

“他以为他是谁?他是皇帝吗?”小叫花道。

“是的,他现在就是黄石镇上的土皇帝。”牛肉汤说。

“假如我们不去呢?”老板娘道。

“不去?不去也可以,不过,不去的话,恐怕以后就走不了啰。”

“为什么?”

“没有脚的人,能走吗?”

04

阳光,使飞扬的尘沙更加显眼了。阳光,也使黄石镇外的白帐篷,被照射得更加突出。

帐篷的前面敞开了一块,可以看到里面摆着一张桌子,桌子旁边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面容冷峻的西门吹雪,一个是满脸灿然娇笑的牛肉汤。

桌上有菜,小菜。桌上也有酒,烈酒。

牛肉汤指着黄石镇上一个踽踽而行的人影,道:“来了!来了!”

西门吹雪依旧是那副冷峻的表情。

牛肉汤似乎毫不介意那副冷峻的表情,仍然用她铜铃似的娇声,道:“我昨晚自作主张,要黄石镇上所有的人,一个一个来这里。你看,现在第一个人来了。”

西门吹雪还是没有开口。他唯一动的是手,举起杯,缓缓地喝着杯中酒。

“他们来了之后,我就代表你,向他们问话,向他们打听陆小凤的下落,你说好不好?”

还是没开口。

“不过我先说明,我讲的话,全部都是你的意见,如果一言不合,他们想大打出手,这交手嘛,一定要你才成啊。”

西门吹雪还是没说话,只是用冷冷的目光,盯着走近帐篷的人。

“来者何人?”牛肉汤道。

这个人看了看西门吹雪,一接触到那双其冷如箭的眼睛,连忙转移视线,看着牛肉汤。

“我姓赵,叫赵瞎子。”

“你眼睛也不瞎,为什么叫赵瞎子?”

“这叫无理嘛,就跟姑娘身上一样,既没有牛骚味,也不是湿淋淋得跟碗肉汤一样,为什么叫牛肉汤?”

“唔,你的嘴巴很厉害,我也不跟你斗嘴,我现在要问你,你给我听清楚了,我问的话,不是我的话,是代表这位西门吹雪大侠的话,你必须老老实实回答,不然的话,哼哼,到时你如果真是人如其名,就不太好玩了。”

“姑娘想知道什么消息?”

“不是我想知道,是这位西门大侠想知道。”

“是。”

“好,我问你,你见过陆小凤没有?”

“见过。”

“在哪里?”

“这里,黄石镇。”

“好,那他的人呢?”

“死了。”

“死了?”牛肉汤瞪大了双眼,张大了嘴巴。

西门吹雪却一点表情也没有。

“你没有骗我?”牛肉汤的声音略颤抖。

“你如果不信,你可以问后面来的人。”

“我当然不信,”牛肉汤道,“谁会相信陆小凤会死?你信吗?”

牛肉汤望着西门吹雪,用微颤的声音又问一遍:“你相信吗?”

西门吹雪没有回答,他的双目,只是一味注视着黄石镇上又来的一个人。

这个人是小叫花。

然后是杂货店的老板,然后是老板娘。

他们都异口同声说:“陆小凤死了。”

牛肉汤相信了吗?

“我不相信,还有一个人,如果他也说陆小凤死了,我也许会相信。”

“谁?”老板娘临走前问。

“沙大户。”

沙大户没有来,来的是沙大户家里的一个家僮。

这个家僮带了一张帖子上面写着的,无外是仰慕西门吹雪的大名,要请他去共进晚餐。

牛肉汤看完了帖子上的字,又气又急,她忽然从身上掏出了三个沙漏。

她把三个沙漏放在桌上,对那个家僮说:“你看到这三个沙漏吗?”

家僮点头。

“这第一个倒过来的时候,沙就会漏到底部,漏完了,也就是你回到沙大户那里的时候,你懂吗?”

家僮点头。

“这第二个,我会在第一个完了的时候倒过来,沙漏光以后,也就是沙大户要到这里的时候,你懂了吗?”

家僮点头。

“这第三个嘛,假如沙大户来了,就没有用了,如果他不来,那第三个的沙子还没倒光,沙大户的头就不见了,你相不相信?”

“我相信,我相信。”

“那你就赶快回去吧,我现在可要把第一个沙漏倒过来了。”

家僮吓得脸无人色,像一只狗般飞奔而去。

05

第一个沙漏的沙已快将全部漏到底部了,牛肉汤看了西门吹雪,道:“那个家僮,该已到了吧?”

西门吹雪没有说话,眼睛也没有看沙漏一眼。

牛肉汤却又已把第二个沙漏倒过来了。她倒沙漏的手竟然有点发抖。

是否她在惧怕沙大户的来临?是否她在惧怕沙大户也会说出陆小凤已死的话?

不管她惧怕还是不惧怕,要来的,终归是要来的。

其实,就像沙漏中的沙一样,一点一滴地逐渐积聚起形状来。

而第二个沙漏的沙也快将漏完了。

远远地,沙大户的人影正在急急行来。

牛肉汤整个人也微微地抖了起来。

西门吹雪这次居然发觉到牛肉汤在颤抖,他居然开口说话了:“镇静!”

冷冷的两个字,却有温暖的效果,牛肉汤不抖了。

牛肉汤真的镇静下来了。她以镇静的语气,对着行近帐篷的沙大户说:“你就是沙大户?”

“不错,镇里的人都叫我沙大户。”

“不错,你确实很像个大户人家。”

“牛姑娘夸奖了。”

“我没夸奖你,做大户人家,一定要识时务,不识时务的人,能在地方上成为大户吗?”

沙大户笑了,他只是一味笑着。

牛肉汤又说:“不过,你以后能不能再继续做大户,那就不一定了!”

“哦?为什么?”

“因为这要看你现在是不是也识时务。”

“不识时务,我现在会站在这儿吗?”

“那就好,那我现在就代表这西门大侠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

“什么问题?就是你今天问镇里其他人的问题吗?”

“你既然已经知道,那你就直接回答吧。”

“我应该怎么回答?”沙大户说。

“照实说就对了。”

“照实说?照实说你们不相信呀!”

牛肉汤的脸色已经大变了,变成了一片苍白。她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

一滴泪珠,在她眼角愈聚愈大,终于缓缓滚下她的脸颊。她又张嘴,声音哽咽:“你是说他……他已经……已经死了吗?”

沙大户的声音忽然显得冰冷,他说:“是的,已经死了!”

牛肉汤说不出话了,她的双手,把脸遮掩起来。

西门吹雪却又说了一句话。

“你有证据?”

“有。”

06

最好的证据,当然是看到陆小凤的尸体。

要看陆小凤的尸体,当然要去棺材铺。

这是沙大户说的。

一般人的尸体,都是葬在坟墓里的,为什么陆小凤的尸体,却要到棺材铺里看?

因为没有人来收的尸,黄石镇的人是不会去埋葬的。

这也是沙大户说的。

沙大户话说完了,棺材铺也到了,就好像他的话,早已算好了一样,不多一句,也不少一句,刚好说到棺材铺门前为止。

赵瞎子仿佛早就知道他们会来,他冷哼一声,说:“我的话你们不信,沙大户的话你们才信。唉!这叫真理也要靠权势呀!”

他的话很有道理,可惜他的话说了等于白说,因为所有的人,根本都没在意他的存在,只是跨着脚步,走进棺材铺。

牛肉汤这回真的哭了,不但哭,还哭得很大声。

事实上,看到了棺材,又看了棺材前的灵牌,谁不伤心?

连西门吹雪一向冷峻的面容,也似乎微微地变了一下。

因为灵牌上写的,正是:“故友陆小凤。”

西门吹雪又开口了,他说的,还是很简单的两个字:“打开。”

“我早就知道一定会有人来看他,”赵瞎子说,“所以棺材一直没钉上。”

“打开。”西门吹雪说的,还是这两个字。

赵瞎子看了沙大户一眼,两个人连忙把棺材盖拿到地上。

牛肉汤哭得更大声了。

赵瞎子忽然看着牛肉汤,道:“你一味在哭,你知道棺材里躺的,一定就是你说的陆小凤吗?”

牛肉汤不哭了,她瞪着大眼看着赵瞎子。良久,她才缓缓地走至棺材旁。

牛肉汤很仔细地看着棺材里的人,她看他的脸,也看他胸膛上致命的伤口。

然后,她忽然笑了起来。

她仰头大笑,伸手指着赵瞎子:“你真有意思,居然说他不是陆小凤……”

她的笑声,忽然变得很凄厉。

西门吹雪凝视了陆小凤的尸身很久,脸上表情却一直没变。

他凝视着,直到牛肉汤那凄厉的笑声变成号哭,由号哭而变成啜泣,他才开口,说了两个字:“阖上。”

棺材盖盖回原状之后,牛肉汤不哭了,西门吹雪却忽然又说了两个字:“下来。”

西门吹雪说这句话的时候,头并没有抬,抬头的是牛肉汤、沙大户和赵瞎子。

他们一抬头,就看到了一个,倒吊在屋檐,脸向窗内的人头。

这个人头马上变成一条人影,用一种几近连爬带滚的方式跳了下来。

“小叫花子,”赵瞎子开口说,“你躲在窗外干什么?想偷棺材呀?”

“去你的乌鸦嘴。我偷棺材干什么?假如要偷,还不是为了你。”

“那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我是来送帖子的。”

“送帖子?给谁?”

“当然不是给你,你这副阴阳怪气的仪容,谁会送这帖子给你?是送给这位西门大侠的。”

帖子内容很简单,只有三十五个字:

闻大侠远来,不胜仰慕,妾虽被贬天涯,亦不能不略表敬意,明日午时,仅以粗茶,为君洗尘。

凭这三十五个字,西门吹雪会赴约吗?

当然不会。他是来找陆小凤的,陆小凤死了,他就要追查陆小凤的死因,怎么有心情去喝粗茶?

可是,他还是去了。

因为,帖子旁边还有一行字:

又及:陆大侠死因,妾略知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