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传奇.4,银钩赌坊 第一章 冰山美人(1 / 2)

 01

夜。秋夜。

残秋。

黑暗的长巷里静寂无人,只有一盏灯。

残旧的白色灯笼几乎已变成死灰色,斜挂在长巷尽头的窄门上,灯笼下却挂着个发亮的银钩,就像是渔翁用的钩一样。

银钩不停地在秋风中摇晃,秋风仿佛在叹息,叹息着这世上为何会有那么多人愿意被钓上这个银钩?

方玉飞从阴暗潮湿的冷雾中,走进了灯火辉煌的银钩赌坊,脱下了深色的斗篷,露出了他那件剪裁极合身,手工极精致的银缎子衣裳。

每天这时候,都是他心情最愉快的时候,尤其是今天。

因为陆小凤就站在他身旁,陆小凤一向是他最喜欢、最尊敬的朋友。

陆小凤心情也很愉快,因为他自己就是陆小凤。

布置豪华的大厅里,充满了温暖和欢乐,酒香中混合着上等脂粉的香气,银钱敲击,发出一阵阵清脆悦耳的声音。世间几乎没有任何一种音乐能比得上。

他喜欢听这种声音,就像世上大多数别的人一样,他也喜欢奢侈和享受。

银钩赌坊实在是个很奢侈的地方,随时都在为各式各样奢侈的人,准备着各式各样奢侈的享受。

其中最奢侈的一样,当然还是赌。

每个人都在赌,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在他们的赌注上,可是陆小凤和方玉飞走进来的时候,大家还是不由自主要抬起头。

有些人在人丛中就好像磁铁在铁钉里,陆小凤和方玉飞无疑都是这种人。

“这两个自命不凡的年轻人是谁?”

“穿银缎子衣裳的一个,就是这赌坊大老板的大舅子。”说话的人又干又瘦,已赌成了精。

“你说他就是蓝胡子那新夫人的哥哥?”

“嫡亲的哥哥!”

“他是不是叫作‘银鹞子’方玉飞?”

“就是他。”

“听说他本来就是个很有名的花花公子,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轻功也很不错。”

“所以还有很多人说他是个采花盗!”赌精微笑道,“其实他想要女人,用手指勾一勾就来了,根本用不着半夜去采花。”

“听说他妹妹方玉香也是个很有名的美人!”

“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一个人眯着眼睛叹了口气,“那女人又岂是‘美人’两个字所能形容的,简直是个倾国倾城的尤物!”

“方玉飞旁边那小子又是谁?怎么长着两撇和眉毛一模一样的胡子?”

“假如我没有猜错,他一定就是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陆小凤!”

有些人在活着时就已成为传奇人物,陆小凤无疑也是这种人。

提起了他的名字,每个人的眼睛立刻都盯在他身上,只有一个人例外。

这个人居然是个女人!

她穿着件轻飘飘的,苹果绿色的,柔软的丝袍,柔软得就像皮肤一般贴在她又苗条、又成熟的胴体上。

她的皮肤细致光滑如白玉,有时看来甚至像是冰一样,几乎是透明的。

她美丽的脸上完全没有一点脂粉,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已是任何一个女人梦想中最好的装饰。

她连眼角都没有去看陆小凤,陆小凤却在全心全意地盯着她。

方玉飞笑了,摇着头笑道:“这屋子里好看的女人至少总有七八个,你为什么偏偏盯上了她?”

陆小凤道:“因为她不睬我。”

方玉飞笑道:“你难道想所有的女人一看见你,就跪下来吻你的脚?”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她至少应该看我一眼的,我至少不是个很难看的男人。”

方玉飞道:“你就算要看她,最好也离她远一点!”

陆小凤道:“为什么?”

方玉飞压低了声音,道:“这女人是个冰山,你若想去动她,小心手上生冻疮!”

陆小凤也笑了。

他微笑着走过去,笔直地向这座冰山走过去,无论多高的山岭他都攀登过,现在他只想登上这座冰山。

冰山很香。

那当然不是脂粉的香气,更不是酒香。

有种女人就像是鲜花一样,不但美丽,而且本身就可以发出香气。

她无疑就是这种女人。

陆小凤现在又变得像是只蜜蜂,嗅见花香就想飞到花蕊上去。

幸好他还没有醉,总算在她身后停了下来。

冰山没有回头,纤柔而美丽的手上,拿着一叠筹码,正在考虑着,不知道是该押大的?还是该押小的?

庄家已开始在摇骰子,然后“砰”的一声,将宝匣摆下,大喝道:“有注的快押!”

冰山还在考虑,陆小凤眨了眨眼,凑过头去,在她耳畔轻轻道:“这一注应该押小!”

纤手里的筹码立刻押了下去,却押在“大”上。

“开!”

掀开宝匣,三粒骰子加起来也只不过七点。

“七点小,吃大赔小!”

冰山的脸色更苍白,回过头狠狠瞪了陆小凤一眼,扭头就走。

陆小凤只有苦笑。

有些女人的血液里,天生就有种反叛性,尤其是反叛男人。

陆小凤本该早就想到,她一定就是这种女人。

冰山已穿过人丛往外走,她走路的时候,也有种特别的风姿。

“像这种气质的女人,十万个人里面也没有一个,错过了实在可惜得很,你若不追上去,一定会后悔的!”陆小凤在心里劝告自己。

他一向是个很听从自己劝告的人,所以他立刻就追了上去。

方玉飞却迎了上去,慢慢道:“你真的要去爬冰山?”

陆小凤道:“我不怕得冻疮!”

方玉飞拍了拍他的肩,道:“可是你总得小心,冰山上很滑,你小心摔下来!”

陆小凤道:“你摔过几次?”

方玉飞笑了,当然是苦笑,直到陆小凤走出了门,他才叹息着喃喃道:“从这座冰山上摔下来,最多只能摔一次,因为一次已经可以把人摔死。”

02

黑暗的长巷里还是同样黑暗。

夜已很深了。

车马都停在巷外,无论什么样的人,要到银钩赌坊去,都得自己走过这段黑巷。

这使得银钩赌坊又增加了几分神秘和刺激——神秘和刺激岂非永远都是最能吸引人的?

银钩犹在风中摇晃,被这只银钩钓上的人,也许远比渔翁钓上的鱼更多千百倍。

夜色凄切,灯光朦胧。

冰山在前面走,身上已多了件淡绿的披风。

陆小凤在后面跟着,淡绿的披风在灯光下轻轻波动,他就像是个爱做梦的孩子,在追逐着一朵飘飘的流云。

黑巷里没有别的人,巷子很长。

冰山忽然回过身,盯着陆小凤,一双眸子看来比秋星还冷。

陆小凤也只好停下脚步,看着她笑。

冰山忽然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陆小凤笑道:“我害你输了钱,心里也很难受,所以……”

冰山道:“所以你想赔偿我?”

陆小凤立刻点头。

冰山道:“你想怎么样赔偿?”

陆小凤道:“我知道城里有个吃宵夜的地方,是通宵开着的,酒菜都很不错,现在夜已很深,你一定也有点饿了!”

冰山眼珠子转了转,道:“这么样不好,我有更好的法子。”

陆小凤道:“什么法子?”

冰山居然笑了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陆小凤当然过去了。

他想不到这座冰山也有解冻的时候,更令他想不到的是,他刚走过去,一个耳刮子已掴在他左脸上,接着右脸也挨了一下。

这冰山的出手还真快,不但快,而且重。

陆小凤也许并不是避不开,也许只因为他没想到她的出手会这么重。

不管怎么样,他的确是挨了两巴掌,几乎被打得怔住。

冰山还在笑,却已是冷笑,比冰还冷:“像你这种男人我见得多了,就像是苍蝇臭虫,我一看见就想吐!”

这次她扭头走的时候,陆小凤脸皮再厚,也没法子跟上去了,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这朵美丽的流云从他面前飞走。

巷子很长,她走得并不很快,忽然间,黑暗中冲出了四条大汉,两个人扭住她的手,两个人抓住她的脚。

她惊呼一声,也想给这些人几个耳光,只可惜这些人绝不像陆小凤那么怜香惜玉,七手八脚,已将她硬生生抬了起来。

陆小凤的脸还在疼,本不想管闲事,只可惜他天生就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若要他看着四条大汉在他面前欺负一个女人,那简直比要他的命还难受。

四条大汉刚得手,就发现一个胡子长得像眉毛的人忽然到了他们面前,冷冷道:“先放下她,再爬出去,谁敢不听话,我就打歪他的鼻子!”

这些大汉当然都不是听话的角色,可是等到有两个人的鼻子真的被打歪之后,不听话的也只好听话了。

于是四个人都乖乖地爬在地上,爬出了巷子,两个人的鼻子一路都在滴血!

后来有人问他们:“你的鼻子怎么被打歪的?”

他们的回答是:“不知道!”

他们真的不知道,因为他们根本没有看清楚陆小凤是怎么出手的。

这时候冰山仿佛已刚刚开始融化,因为她整个人都已被吓软了,居然在求陆小凤:“我就住在附近,你能不能送我回去?”

她住得并不近,陆小凤却一点也没有埋怨,事实上,他只希望她住得愈远愈好。

因为她一直都倒在陆小凤怀里,好像已连坐都坐不直,幸好车厢里窗门都是关着的,窗帘也拉得很密。车马已走了将近半个时辰,他们也说了不少话——断断续续地在说!

“我不是苍蝇,也不叫臭虫,我姓陆,叫陆小凤。”先开口的当然是他。

冰山笑了,这次是真的笑:“我姓冷,冷若霜。”

陆小凤也笑了,他觉得这名字倒真的是名如其人。

“刚才那四个人你认得?”

冷若霜摇摇头。

“他们为什么要欺负你?”陆小凤又问。

冷若霜想开口,却又红着脸垂下头。

陆小凤没有再问,男人欺负女人,有时候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理由。

何况,一个像她这么样动人的少女,本身就已经是种很好的理由,足够让很多男人想要来“欺负”她。

车马走得并不快,车厢里很舒服,坐在上面就好像坐在摇篮里一样。

冷若霜身上的香气,仿佛桂花,清雅而迷人。

这段路就算真要走三天三夜,陆小凤也绝不会嫌太长。

冷若霜忽然道:“我的家就住在永乐巷,靠左边第一栋屋子!”

陆小凤道:“永乐巷在哪里?”

冷若霜道:“刚才我们已经走过了!”

陆小凤道:“可是你……”

冷若霜道:“我没有叫车子停下来,因为我今天晚上不想回家去!”

陆小凤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在跳,跳得比平常快了两三倍。

若有个像她这么样的女孩子,依偎在你身旁,告诉你今夜她不想回家去,我可以保证你的心一定跳得比陆小凤更厉害。

冷若霜道:“今天晚上我一直都在输,我想换个地方,换换手气!”

陆小凤的心又冷了,很久以前他就警告自己,千万莫要自我陶醉,可是这毛病老是改不过来。

男人们又有几个能改掉这自我陶醉的毛病?

冷若霜道:“你知不知道这里还有个金钩赌坊?”

陆小凤不知道,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冷若霜道:“你是从外地来的,当然不会知道!”

陆小凤道:“那地方很秘密?”

冷若霜眼波流动,瞟了他一眼,忽又问道:“今天晚上你有没有别的事?”

回答果然是:“没有!”

冷若霜道:“你想不想我带你到那里去看看?”

陆小凤道:“想!”

冷若霜道:“可是我答应过那里的主人,绝不带陌生人进去的,你若真的想去,那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陆小凤道:“你说。”

冷若霜道:“让我把你的眼睛蒙起来,而且答应我绝不偷看!”

陆小凤本来就想去的,现在更想去了。

他本来就是个很好奇的人,喜欢的就是这种神秘的冒险和刺激。

所以他想也没有想,立刻就说:“我答应!”

他盯着她身上那件薄如蝉翼的轻罗衫,微笑着又道:“你最好用厚一点的布来蒙我的眼睛,有时候我的眼睛会透视。”

03

黑暗是什么?

一个人若是日日夜夜,年年月月,都得无穷无尽地留在黑暗里,心里是什么滋味?

陆小凤忽然想到了花满楼,他觉得花满楼实在是个很伟大的人,上天虽然给了他如此般残酷的折磨,他非但毫无怨尤,对人世间的万事万物,还是充满了仁慈的同情和博爱。

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眼睛被蒙上还不过片刻,就已觉得无法忍耐。

车马仿佛经过了一个夜市,然后又经过了一道流水,他听见了人声和流水声。

现在车已停下,冷若霜拉住他的手,柔声道:“你慢慢地走,跟着我走,我保证这地方绝不会让你失望的。”

她的手又细又滑又软。

现在他们好像是在往下走,风中有虫语蝉鸣,附近显然是个旷野。

然后陆小凤就听见了敲门声。

走进了门,仿佛是条通道,通道并不太长,走到尽头处,就可以隐约听见呼卢喝雉声、骰子落碗声、银钱敲击声,男人和女人的笑声。

冷若霜道:“到了!”

陆小凤松了口气,道:“谢天谢地!”

前面又响起敲门声,开门声,门开了后,里面各式各样的声音就听得更清楚。

冷若霜拉着他走进去,轻轻道:“你先在这里站着,我去找这里的主人来!”

她松开了他的手,醉人的香气立刻离他远去,忽然间,“砰”的一声,有人用力关上了门,屋子里的人声、笑声、骰子声,竟忽然也跟着奇迹般消失了。

天地间忽然变得死一般静寂。

陆小凤就像是忽然从红尘中一下子跌进了坟墓里。

这是怎么回事?

“冷姑娘,冷若霜!”

他忍不住呼唤,却没有回应,屋子里那么多人,难道也全都被缝起了嘴?

陆小凤终于拉开了蒙在眼睛上的布,然后就觉得全身上下都已冰冷僵硬。

屋子里根本没有人,连一个人都没有。

刚才那些人到哪里去了?

若说他们在这一瞬间就已走得干干净净,那是绝不可能的事。

这种绝不可能的事,是怎么会发生的?

屋子并不大,有一张床、一张桌子,桌上摆着酒菜,酒菜却原封未动。

陆小凤又不禁打了个寒噤,他忽然发现这屋子里根本就不可能有那么多人。

事实上,无论谁都看得出,这屋子里刚才根本就没有人,连一个人都没有。

可是陆小凤刚才却明明听见了很多人的声音。

他若相信自己的眼睛,就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他的耳朵一向很灵,一向没有毛病。

这又是怎么回事?

若说一间没有人的屋子里,会凭空有各式各样的声音,那更是绝不可能的事。

这种绝不可能的事,却又偏偏让陆小凤遇见。

难道这是间鬼屋?

难道老天还觉得他遇见的怪事不够多,还要叫他真的遇见一次鬼?

陆小凤忽然笑了。

他决定绝不再想这些想不通的事,先想法子出去再说。

他出不去。

这屋子里根本没有窗户,四面的墙壁和门,竟赫然全都是好几寸厚的铁板。

陆小凤又笑了。

遇见无可奈何的事,他总是会笑。

他自己总是觉得这是他有限的几样好习惯其中之一。

——笑不仅可以使别人愉快,也可以使自己轻松。

可是现在他怎么轻松得起来?

桌上的四样下酒菜,一碟是松子鸡米,一碟是酱爆青蟹,一碟是凉拌鹅掌,一碟是干蒸火方,不但做得精致,而且都是陆小凤平时爱吃的。

布下这陷阱的人,对陆小凤平日的生活习惯,好像全都知道得很清楚。

酒是陈年的江南女儿红,泥封犹在,酒坛下还压着张纸条子:

劝君且饮一杯酒,此处留君是故人。

故人的意思就是老朋友,也只有老朋友,才会这么了解他。

但陆小凤却想不起自己的老朋友中,有谁要这么样修理他。

纸条字旁边,还有两行很秀气的字:

留君三日,且作小休,三日之后,妾当再来。

下面虽没有署名,却显见是那冰山般的冷若霜留下的。

她好像已算准了陆小凤一定会上当。

他们算得这么精,设下这圈套,为的只不过是要将陆小凤留在这里住三天?

陆小凤不信,却又猜不出他们还有什么别的目的,所以他就坐下,拿起筷子,先挑了块有肥有瘦的干蒸火方,送进自己的嘴。

筷子是银的,菜里没有毒,他们当然也知道,要毒死陆小凤并不容易。

于是陆小凤又捧过那坛酒,一掌拍开了泥封,突听“啵”的一响,一股轻烟从泥封中喷了出来,又是“砰”的一响,酒坛子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陆小凤看着流在地上的酒,想笑,却又笑不出。

然后他就晕了过去。

04

雾已散,繁星满天,风中不时传来蝉鸣虫语,泥土已被露水打湿。

陆小凤的衣裳也已湿透。

他醒来时,恰巧看见东方黑暗的穹苍,转变成一种充满了希望的鱼肚白色。

他醒来时,大地也正在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