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强敌已逝(1 / 2)

 仿佛有雾,却没有雾。明月虽已西沉,雾却还没有升起。

陆小凤从月光下走过来,眼睛一直在盯着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不看他。

陆小凤忽然道:“这一战,真的势在必行么?”

西门吹雪道:“嗯。”

陆小凤道:“然后呢?”

西门吹雪道:“然后没有了。”

陆小凤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一战无论你是胜是负,都不再管这件事?”

西门吹雪道:“是。”

陆小凤忽然笑了一笑,转过身子拍了拍魏子云的肩,道:“这件事你还拿不定主意?”

魏子云道:“我……”

陆小凤道:“我若是你,我一定会劝他们赶快动手。”

魏子云道:“请教?”

陆小凤道:“因为这一战,无论是谁胜谁负,对你们都有百利而无一害,那么,还等什么呢?”

魏子云还在考虑。

陆小凤道:“我所说的利,是渔翁得利的利。”

魏子云抬起头,看了看叶孤城,看了看西门吹雪,又看了看陆小凤,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今夜虽是月圆之夕,这里却不是紫禁之巅。”

陆小凤道:“你的意思是说,要让他们再回到太和殿上去么?”

魏子云居然笑了笑,道:“他们这一战既然势在必行,为什么要让那几位不远千里而来的人,徒劳往返?”

陆小凤也笑了,道:“潇湘剑客果然人如其名,果然洒脱得很。”

魏子云也拍了拍他的肩,微笑了,道:“陆小凤果然不愧为陆小凤。”

明月虽已西沉,看起来却更圆了。

一轮圆月,仿佛就挂在太和殿的飞檐下,人却已在飞檐上。

人很多,却没有人声。

就连司空摘星、老实和尚,都已闭上了嘴,因为他们也同样能感受到那种逼人的压力。

忽然间,一声龙吟,剑气冲霄。

叶孤城剑已出鞘。剑在月光下看来,仿佛也是苍白的。

苍白的月,苍白的剑,苍白的脸。

叶孤城凝视着剑锋,道:“请。”

他没有去看西门吹雪,连一眼都没有看,竟然没有去看西门吹雪手里的剑,也没有去看西门吹雪的眼睛。

这是剑法的大忌。高手相争,正如大军决战,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所以对方每一个轻微的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甚至连每一根肌肉的跳动,也都应该观察得仔仔细细,连一点都不能错过。

因为每一点都可能是决定这一战胜负的因素。

叶孤城身经百战,号称无敌,怎么会不明白这道理?

这种错误,本来是他绝不会犯的。

西门吹雪目光锐利如剑锋,不但看到了他的手、他的脸,仿佛还看到了他的心。

叶孤城又说了一遍:“请。”

西门吹雪忽然道:“现在不能。”

叶孤城道:“不能?”

西门吹雪道:“不能出手。”

叶孤城道:“为什么?”

西门吹雪道:“因为你的心还没有静。”

叶孤城默然无语。

西门吹雪道:“一个人心若是乱的,剑法必乱,一个人剑法若是乱的,必死无疑。”

叶孤城冷笑道:“难道你认为我不战就已败了?”

西门吹雪道:“现在你若是败了,非战之罪。”

叶孤城道:“所以你现在不愿出手?”

西门吹雪没有否认。

叶孤城道:“因为你不愿乘人之危?”

西门吹雪也承认。

叶孤城道:“可是这一战已势在必行。”

西门吹雪道:“我可以等。”

叶孤城道:“等到我的心静?”

西门吹雪点点头道:“我相信我用不了等多久的。”

叶孤城霍然抬起头盯着他,眼睛里仿佛露出了一抹感激之色,却又很快被他手里的剑光照散了。

对你的敌手感激,也是种致命的错误。

叶孤城道:“我也不会让你等多久的,在你等的时候,我能不能找一个人谈谈话?”

西门吹雪道:“说话可以让你心静?”

叶孤城道:“只有跟一个人说话,才可以使我心静。”

西门吹雪道:“这个人是谁?”

这句话他本不必问的。

叶孤城说的当然是陆小凤,因为他心里的疑问,只有陆小凤一个人能答复。

陆小凤坐了下来,在紫禁之巅,滑不留足的琉璃瓦上坐了下来。

明月就挂在他身后,挂在他头上,看来就像是神佛脑后的那圈光轮。

叶孤城凝视着他,已凝视了很久,忽然道:“你不是神。”

陆小凤道:“我不是。”

叶孤城道:“所以我想不通,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秘密的?”

陆小凤笑了一笑,道:“你真的认为这世上有能够永远瞒住人的秘密?”

叶孤城道:“也许没有,可是我们这计划……”

陆小凤道:“你们这计划,的确很妙,也很周密,只可惜无论多周密的计划,都难免有漏洞。”

叶孤城道:“我们的漏洞在哪里?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陆小凤沉吟着,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出来的,我只不过觉得,有几个人本来不该死的,却不明不白地死了。”

叶孤城道:“你说的是张英风、公孙大娘和欧阳情?”

陆小凤道:“还有龟孙子大老爷。”

叶孤城道:“你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要对他们下毒手么?”

陆小凤道:“现在我已想通。”

叶孤城道:“你说!”

陆小凤道:“这计划久已在秘密进行中,王总管和南王府的人,一直都在保持联络,他们见面的地方,就是欧阳情的妓院。”

叶孤城道:“因为他们认为,绝不会有人想得到太监和喇嘛居然也逛妓院。”

陆小凤道:“但你不放心,因为你知道龟孙子大老爷和欧阳情都不是平常人,你总怀疑他们已发现这秘密,所以你一定要杀了他们灭口。”

叶孤城道:“其实我本不必杀他们的。”

陆小凤道:“的确不必。”

叶孤城道:“可是这件事关系实在太大,我不能冒一点险。”

陆小凤道:“也正因如此,所以我才发现,在你们这次决战的幕后,一定还隐藏着个极大的秘密,绝不仅是因为李燕北和老杜的豪赌。”

叶孤城叹了口气,道:“你总该知道张英风是非死不可的。”

陆小凤道:“因为张英风急着要找西门吹雪,他找到了那个太监窝,却在无意间发现了你也在那里,他当然非死不可。”

叶孤城道:“你想必也已知道,他捏的那第三个蜡像就是我。”

陆小凤道:“就因为这个蜡像,所以泥人张才会死。”

叶孤城道:“那天你去迟了一步。”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因为我走了不少冤枉路。”

叶孤城道:“我杀公孙大娘,就是为了要引你走入歧途。”

陆小凤道:“你还希望我怀疑老实和尚。”

叶孤城冷笑道:“难道你真的以为他很老实?”

陆小凤忽然又笑了一笑,道:“我虽然常常看错人,做错事,走错路,但有时候却偏偏会歪打正着。”

叶孤城道:“歪打正着?”

陆小凤道:“我若不怀疑老实和尚,就不会去追问欧阳情,也就不会发现王总管和南王府的喇嘛那天也到那里去过。”

叶孤城道:“你问出了这件事后,才开始怀疑到我?”

陆小凤叹息着道:“其实我一直都没有怀疑到你,虽然我总觉得你绝不可能被人暗算,更不可能伤在唐家的毒药暗器下,但我却还是没有怀疑到你,因为……”

他凝视着叶孤城,慢慢地接着道:“因为我总觉得你是我的朋友。”

叶孤城扭转头,他是不是已无颜再面对陆小凤?

陆小凤道:“你们利用李燕北和杜桐轩的豪赌做烟幕,再利用这一次决战做引子,你先安排好一个人在杜桐轩那里,做你的替身,你出现时,满身簪花,并不是怕人嗅到你伤口的恶臭,而是怕人发觉你身上并没有恶臭。”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接着道:“这些计划实在都很妙,妙极了。”

叶孤城没有回头。

陆小凤道:“最妙的还是那些缎带。”

叶孤城道:“哦?”

陆小凤道:“魏子云以缎带来限制江湖豪杰入宫,你却要王总管在内库中又偷出一匹变色绸,制成缎带,交给白云观主,由他再转送出去,来的人一旦多了,魏子云就只有将人力全都调来太和殿防守,你们才可以从容在内宫进行你们的阴谋。”

叶孤城仰面向天,默然无语。

陆小凤道:“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你虽然算准了西门吹雪绝不会向一个负了伤的人出手,却忘了还有一个一心想报兄仇的唐天纵。”

叶孤城道:“唐天纵?”

陆小凤道:“若不是唐天纵出手暗算了你的替身,我可能还不会怀疑到你。”

叶孤城道:“哦?”

陆小凤道:“我发现了你的秘密,我立刻想到南王府,又想到王总管,直到那时,我才明白你们的阴谋,是件多么可怕的阴谋。”

叶孤城忽然笑了。

陆小凤道:“你在笑?”

叶孤城道:“我不该笑?”

陆小凤看着他,终于点了点头,道:“只要还能笑,一个人的确应该多笑笑。”

只不过笑也有很多种,有的笑欢愉,有的笑勉强,有的笑谄媚,有的笑酸苦。

叶孤城的笑是哪一种?

不管他的笑是属于哪一种,只要他还能在此时此地笑得出来,他就是个非平常人所能及的英雄。

他忽然拍了拍陆小凤的肩道:“我去了。”

陆小凤道:“你没有别的话说?”

叶孤城想了想道:“还有一句。”

陆小凤道:“你说。”

叶孤城扭转头道:“不管怎么样,你总是我的朋友……”

陆小凤看着他大步走出去,走向西门吹雪,忽然觉得秋风已寒如残冬……

这时候,月已淡,淡如星光。

星光淡如梦,情人的梦。

情人,永远是最可爱的,有时候,仇人虽然比情人还可爱,这种事毕竟很少。

仇恨并不是种绝对的感情,仇恨的意识中,有时还包括了了解与尊敬。

只可惜可爱的仇人不多,值得尊敬的仇人更少!

怨,就不同了。

仇恨是先天的,怨恨却是后天的,仇恨是被动的,怨恨却是主动的。

你能不能说西门吹雪恨叶孤城?

你能不能说叶孤城恨西门吹雪?

他们之间没有怨恨,他们之间只有仇恨。他们的仇恨,只不过是一种与生俱来,不能不有的,既奇妙又愚笨,既愚笨又奇妙的仇恨!

也许,叶孤城恨的只是——既然生了叶孤城,为什么还要生西门吹雪。

也许,西门吹雪所恨的也是一样。

恨与爱之间的距离,为什么总是那么令人难以衡量?

现在,已经到了决战的时候。

真正到了决战的时候,天上地下,已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止这场决战。

这一刻,也许很短暂,可是有很多人为了等待这一刻,已经付出了他们所有的一切!

想起了那些人,陆小凤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心酸。

这一战是不是值得?

那些人的等待是不是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