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一根线(1 / 2)

 01

能一觉睡上二十多个时辰的,只有两种人——有福气的人,有病的人。陆小凤既没有病,也没有这么好的福气。欧阳情却已晕睡了一天一夜。看到她的脸,陆小凤更没法子去睡了。

十三姨也显得很忧虑,轻轻道:“从昨天到现在,她只醒过来一次,只说了一句话!”

陆小凤道:“一句什么话?”

十三姨勉强笑了笑,道:“她问我,你有没有吃她做的酥油泡螺?还要我问你,好不好吃?”

陆小凤的心在收缩。看见那盘酥油泡螺还摆在桌上,他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个不知好歹的混蛋。

“一定好吃的。”他也勉强作出笑脸,“我一定要把它全吃光。”

十三姨道:“这种东西冷了就不酥了,我再去替你炸一炸。”

陆小凤道:“不必,这是她亲手炸的,我就这么样吃!”

十三姨叹了口气,道:“你总算还有点良心。”

陆小凤坐下来,一口就吃了两个,忽又问道:“李燕北呢?”

十三姨道:“走了。”

陆小凤道:“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道。”十三姨笑得更勉强,“他的家又不止这一个。”

陆小凤只有用一个酥油泡螺塞住自己的嘴。他忽然发现在十三姨脸上高贵的脂粉下,也不知藏着多少泪痕?多少悲哀?

一个女人,在一个月里,若有二十九个晚上都要独自度过,这种寂寞实在很难忍受。

可是她忍受了下来,因为她不能不忍受。这就是她的命运,大多数女人都有接受自己命运的韧力和天性。在这方面,她们的确比男人强得多。他了解十三姨这种女人,却不了解欧阳情。

“有句话我本不该问的。”陆小凤迟疑着道,“可是我又不能不问!”

“你可以问。”

陆小凤道:“你是欧阳情的好朋友,好朋友之间就不会有什么秘密,何况……”

十三姨替他说了下去:“何况我们是女人,女人之间更没有秘密。”

陆小凤又勉强笑了笑,道:“所以她的私事,你很可能知道得不少!”

十三姨道:“你究竟想问什么?”

陆小凤终于鼓足勇气,道:“我听公孙大娘说,她还是个处女,她究竟是不是?”

十三姨想也不想,立刻道:“她是的。”

陆小凤道:“她做的是那种事,怎么会还是个处女?”

十三姨冷笑道:“做那种事的,也有好女人,她不但是个好女人,而且还是很特殊的一个!”

陆小凤只有又用酥油泡螺塞住自己的嘴。现在他当然已看出,十三姨以前一定也是做这种事的。所以她们才是好朋友。

一碟酥油泡螺,已经被陆小凤吃光了,只要留下一个,他好像就会觉得很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十三姨看着他吃完,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会对这件事关心?她是不是处女,难道跟别人也有什么关系?”

陆小凤点了点头,迟疑着道:“四五个月以前,有一天我在路上遇见了老实和尚,他说他头一天晚上是跟欧阳……”这句话他却没有说完。他忽然倒了下去,人事不知。

十三姨居然就这么样冷冷地看着他倒下去,脸上居然露出一丝恶毒的微笑。

陆小凤实在还不了解女人,更不了解十三姨这种女人。他只不过自己觉得自己很了解而已。

一个男人若是自己觉得自己很了解女人,无论他是谁,都一定会倒霉的,就连陆小凤也一样。

02

奇怪的是,有些人好像天生就幸运,就算倒霉也倒不了多久。陆小凤显然就是这个人。他居然没有死。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非但四肢俱全,五官无恙,而且还躺在一张很舒服、很干净的床上。

屋子也很干净,充满了菊花和桂子的香气。桌上已燃起了灯,窗外月光如水。

有个人静静地站在窗前,面对着窗外的秋月,一身白衣如雪。

“西门吹雪!”踏破铁鞋都找不到的西门吹雪,怎么会忽然在这里出现?

陆小凤跳了起来。他居然还能跳起来,只不过两条腿还有点软软的,力气还没有完全恢复。

“好小子,你是从哪里蹿出来的?”陆小凤赤着脚站在地上大叫,“这些天来,你究竟躲到哪里去了?”

西门吹雪冷冷道:“一个人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不该这么样说话的!”

“救命恩人?”陆小凤又在叫,“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若不是我,你的人只怕也跟李燕北一样,被烧成了灰!”

陆小凤失声道:“李燕北已死了?”

西门吹雪道:“他的运气不如你,你好像天生就是个运气特别好的人。”

他终于回过头,凝视着陆小凤。他的脸色还是苍白而冷漠的,声音也还是那么冷,可是,他的眼睛里,却已有了种温暖之意,一种只有在久别重逢的朋友眼睛里,才能找到的温暖。

陆小凤也在凝视着他:“最近你的运气看来也不坏。”

西门吹雪道:“运气真正坏的,好像只有李燕北。”

陆小凤道:“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西门吹雪点点头,道:“但我却不知道你是从几时开始,会信任那种女人的!”

陆小凤道:“哪种女人?”他又躺了下去,因为他忽然又觉得胃里很不舒服,“像欧阳情那种女人?”

西门吹雪道:“不是欧阳情。”

陆小凤道:“不是她?是十三姨?”

西门吹雪道:“酥油泡螺虽然是欧阳情做的,但下毒的却是十三姨!”

他看着陆小凤,目中仿佛露出笑意:“这消息是不是可以让你觉得舒服些?”

陆小凤的确已觉得舒服了很多,但他却又不禁觉得奇怪:“你是从几时开始了解男女间这种感情的?”

西门吹雪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又转过身,去看窗外的月色。

月色温柔如水,现在已是九月十四日的晚上了。

陆小凤沉思着,道:“我一定已睡了很久!”

西门吹雪道:“十三姨是个对迷药很内行的女人,她在那酥油泡螺里下的药并不重!”

陆小凤道:“她知道下得若重了,我就会发觉。”

西门吹雪道:“她也知道你一定会将那碟酥油泡螺全吃下去。”

陆小凤苦笑。对男女之间的感情,十三姨了解得当然更多。

“可是你怎会知道这些事的?”陆小凤问道,“怎么会恰巧去救了我?”

西门吹雪道:“你倒下去的时候,我就在窗外看着。”

陆小凤道:“你就看着我倒下去?”

西门吹雪道:“我并不知道你会倒下去,也不知道那些酥油泡螺里有毒!”

陆小凤道:“你本就是去找我的?”

西门吹雪道:“但我却不想让别人看见我,我本想等十三姨走了之后,再进去的,谁知你一倒下去,她就拔出了刀。”

陆小凤道:“李燕北也是死在那柄刀下的?”

西门吹雪点点头。

陆小凤道:“你问过她?她说了实话?”

西门吹雪冷冷道:“在我面前,很少有人敢不说实话。”

无论谁都知道,西门吹雪若说要杀人时绝不会是假话。他的手刚握住剑柄,十三姨就说了实话。

陆小凤叹息着,苦笑道:“我实在看不出她那样的女人,居然真的能下得了毒手!”

西门吹雪道:“你为什么不问我,她是为什么要下毒手的?”

陆小凤叹道:“我知道她是为了什么,我还记得她说过的一句话。”

西门吹雪道:“什么话?”

陆小凤道:“李燕北的女人,并不止她一个,她是个不甘寂寞的女人,这种日子她过不下去,却又没法子逃避,所以只有杀了李燕北。”他苦笑着又道,“她怕我追究李燕北的下落,所以才会对我下毒手。”

西门吹雪道:“你忘了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西门吹雪道:“一张一百九十五万两的银票。”他冷笑着,又道,“若没有这张银票,她也不会下毒手,她也不敢!”

可是一个像她那样的女人,身上若是有了一百九十五万两银子,天下就没有什么地方是她不能去的,也没有什么事是她不敢做的了。

“她杀了你后,本就准备带着那张银票走的,她甚至连包袱都已打好。”

陆小凤苦笑道:“一个人有了一百九十五万两银子后,当然也不必带很大的包袱。”

西门吹雪道:“你为什么不问我,她的下落如何?”

陆小凤道:“我还要问?”遇见了这种人,西门吹雪的剑下是从来也没有活口的。

“你想错了。”西门吹雪淡淡道,“我并没有杀她。”

陆小凤吃惊地抬起头:“你没有杀她?为什么?”

西门吹雪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陆小凤自己也已知道了答案:“你这个人好像变了……而且变得不少!”他凝视着西门吹雪,目中带着笑意,“你是怎么会变的?要改变你这个人并不容易。”

“你却没有变。”西门吹雪冷冷道,“该问的话你不问,却偏偏要问不该问的!”

陆小凤笑了,他不能不承认:“我的确有些事要问你。”

“你最好一件件地问。”

“欧阳情呢?”

“就在这里,而且有人陪着。”

“是孙姑娘?”

“不是。”西门吹雪眼睛里又露出那种温暖愉快的表情,“是西门夫人。”

陆小凤喜动颜色:“恭喜,恭喜,恭喜……”他接连说了七八遍恭喜,他实在替西门吹雪高兴,也替孙秀青高兴。朋友们的幸福,永远就像是自己的幸福一样——陆小凤实在是个可爱的人。

西门吹雪也不禁笑了。他很少笑,可是他笑的时候,就像是春风吹过大地。

“你想不到我会成家?”

“我实在想不到。”陆小凤还在笑,“就连做梦也想不到。”但是他已想到,这一定就是西门吹雪为什么会改变的原因。

西门吹雪微笑道:“你呢?你准备什么时候成家?”

陆小凤的笑容立刻笼上了一阵阴影——是薛冰的影子,也是欧阳情的影子。

他立刻改变话题:“你怎么会到那里去找我的?”

“我知道你是李燕北的朋友,也知道他手下有几个亲信的人!”

“他们在你面前也不敢说谎?”

“绝不敢!”

“也不敢泄漏你的行踪?”

“是我去找他们的。”西门吹雪道,“没有人知道我住在这里。”

这正是陆小凤最想问的一件事:“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西门吹雪道:“你为什么不出去看看?”

穿过精雅的花园,前面竟是间糕饼店,四开间的门面,门上雕着极精致的花纹,金字招牌上写着三个斗大的字:“合芳斋”。陆小凤看了两眼就回来,回来后还在笑。

“这是家字号很老的糕饼店,用的人却全是我以前的老家人。”西门吹雪面有得色,“你有没有想到我会做糕饼店的老板?”

“没有。”

“你有没有看过江湖中人卖糕饼的?”

“没有。”

西门吹雪微笑道:“所以你们就算找遍九城,也找不到我的!”

陆小凤承认:“就算打破我的头,我也找不到。”

西门吹雪道:“你已知道我为何要这么样做?”

陆小凤笑道:“我知道,所以我不但要喝你的喜酒,还要等着吃你的红蛋!”

西门吹雪的笑容中却也有了阴影,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去找你,只因为我有件事要你替我做。”他为什么要改变话题?难道他不敢想得太远?难道他生怕自己等不到吃红蛋的那一天?

陆小凤道:“不管你要我做什么事,都只管说,我欠你的情。”

“我要你明天陪我到紫禁城去。”西门吹雪的双手都已握紧,“我若不幸败了,我要你把我的尸体带回来。”

陆小凤笑得已很勉强,道:“纵然败了,也并不一定非死不可的。”

西门吹雪道:“战败了,只有死!”他脸上的表情又变得冷酷而骄傲。

他可以接受死亡,却不能接受失败!陆小凤迟疑着,他本不愿在西门吹雪面前说出叶孤城的秘密,叶孤城也是他的朋友。可是他纵然不说,这事实也不会改变,西门吹雪迟早总会知道。

“你绝不会败!”他终于说了出来。

“为什么?”

“因为叶孤城的伤势很不轻。”

西门吹雪动容道:“但是我听说他昨天还在春华楼重创了唐天容。”

陆小凤叹道:“唐天容不是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道:“他受伤是真的?”

陆小凤道:“是的。”

西门吹雪脸色变了。听到自己唯一的对手已受重伤,若是换了别人,一定会觉得自己很幸运,一定会很开心。但西门吹雪不是别人!

他脸色非但变了,而且变得很惨:“若不是因为我,八月十五我们就已应该交过手,我说不定就已死在他剑下,可是现在……”

“现在他已非死不可?”

西门吹雪点了点头。

陆小凤道:“你不能不杀他?”

西门吹雪黯然道:“我不杀他,他也非死不可!”

陆小凤道:“可是……”

西门吹雪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也许还不了解我们这种人,我们可以死,却不能败!”

陆小凤终于忍不住长长叹息。他并不是不了解他们,他早已知道他们本是同一种人。

一种你也许会不喜欢,却不能不佩服的人!

一种已接近“神”的人。

无论是剑法,是棋琴,还是别的艺术,真正能达到绝顶巅峰的,一定是他们这种人。因为艺术这种事,本就是要一个人献出他自己全部生命的。

“可是你现在已变了!”陆小凤道,“我本来总认为你不是人,是一种半疯半痴的神,可是你现在却已有了人性。”

“也许我的确变了,所以叶孤城若没有受伤,我很可能不是他的对手。”西门吹雪表情更沉重,“可是现在他却已没有胜我的机会,这实在很不公平。”

陆小凤道:“那么你想……”

西门吹雪道:“我想去找他。”

陆小凤道:“找到他又怎么样?”

西门吹雪冷笑道:“难道你认为我只会杀人?”

陆小凤眼睛亮了,他忽然想起西门吹雪也曾被唐门的毒药暗器所伤。但西门吹雪到现在还活着。

“我带你去。”陆小凤又跳了起来,道,“这世上若有一个人能治好叶孤城的伤,这个人一定就是你!”

03

荒郊,冷月。月已圆。冷清清的月光,照着阴森森的院子,禅房里已燃起了灯。

“白云城主会住在这种地方?”

“他也跟你一样,不愿别人找到他!”

“你是怎么找到的?”

“这里的和尚俗家姓胜,叫胜通。”

“是他带你来的?”

“我也做过好事,也救过人的。”陆小凤微笑道,“你救了一个人后,永远也想不到他会在什么时候报答你。”这虽然并不是救人的最大乐趣,至少也是乐趣之一。

“叶兄,是我。”他开始敲门,“陆小凤。”

没有回应。叶孤城纵然睡了,也绝不会睡得这么沉的——难道屋里已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