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废园异事(2 / 2)

他这样说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陆小凤只有苦笑:“就算你欠了我的债,刚才你也已还了。”

胜通道:“叩头只不过表示尊敬,又怎能算是报恩?”

陆小凤道:“不算?”

胜通道:“绝不能算!”

陆小凤道:“要怎样才能算?”

胜通忽然从怀里拿出个包扎很仔细的布包,双手奉上:“这就是在下特地要送来给陆大侠的!”

陆小凤只有接过来,他忽然发觉被人强迫接受“报恩”,那滋味也并不比被人强迫接受“报仇”好多少。以前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这一点,更令他想不到的是,这油布包里包着的,竟是一条上面染着斑斑血迹、还带着黄脓的白布带,一打开包袱,就有股无法形容的恶臭散发出来。

陆小凤连笑都笑不出了:“你特地来送给我的,就是这条布带?”

胜通道:“正是。”

陆小凤道:“你送这东西给我,为的就是报恩?”

胜通道:“不错。”

陆小凤看着布带上的脓血,实在觉得有点哭笑不得。这和尚打了他三镖,又送了这么样一条臭布带给他,还说是来报恩的。这么样报恩的法子,倒也少见得很。

——幸好他还是来报恩的,若是来报仇,那该怎么办呢?

陆小凤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赶快把这和尚弄走:“现在你总算已报过了恩吧!”

胜通居然没有否认,沉吟着又道:“这条布带在平时看来,也许不值一文,但在此时此刻,却价值连城。”

随便要什么人来,随便怎么看,也看不出这布带是件价值连城的宝物,可是这和尚却偏偏说得很严肃,看来居然并不像在开玩笑。

陆小凤也不禁起了好奇心:“这布带难道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胜通道:“只有一点。”

陆小凤道:“哪一点?”

胜通神情更慎重,压低了声音,道:“这布带是从叶孤城身上解下来的!”

陆小凤的眼睛立刻亮了,这又臭又脏的一条布带,在他眼中看来,竟真是已比黄金玉带更珍贵。

胜通道:“在下为了避仇,也因为无颜见人,所以特地选了个香火冷落的小庙出家,老和尚死了后,在下就是那里唯一的住持!”

陆小凤道:“叶孤城也在那里?”

胜通道:“他是今天正午后来借宿的,庙里的僧房本只有两间,老和尚死了后,那僧房就从来也没有人住过,更没有香客借宿,今天居然会有人来,在下已觉得很意外。”

陆小凤道:“他是一个人去的?”

胜通点点头,道:“他来的时候,在下本没有想到他就是名动天下的白云城主!”

陆小凤道:“后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胜通道:“他来了之后,就将自己关在房里,每隔半个时辰,就要我送盆清水进去……”

他本来也是江湖中人,看见这种形迹可疑的人,当然会特别留意。

“除了清水外,他还要我特地去买了一匹白布,又将这油布包交给我,叫我埋在地下。”

叶孤城当然绝不会想到这香火冷落的破庙住持,昔年也是个老江湖,所以对他并没有戒心。

“我入城买布时,才听到叶孤城在张家口被唐门暗器所伤,却在春华楼上重创了唐天容的事。所以就将这位白云城主的装束容貌,都仔细地打听了出来。两下一印证,我才知道到庙里来借宿的那位奇怪客人,就是现在已震动了京华的白云城主。”

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现在他总算已想通了两件本来想不通的事。

——既不爱赏花,也不近女色的叶孤城,要美女在前面以鲜花铺路,只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身上伤口发出的脓血恶臭。

——陆小凤在城里找不到他,只因为他根本没有在客栈中落脚,却投入了荒郊中的一个破庙里。

——他当然不能让别人知道他的伤非但没有好,而且已更恶化。

——雄狮负伤后,也一定会独自藏在深山里,否则只怕连野狗都要去咬它一口。

陆小凤的心已沉了下去,他本来还期望能救治欧阳情的伤毒,现在才知道叶孤城自身已难保,又怎么能救得了别人?

胜通道:“刚才我入城时,城里十个人中,至少有八个人都认为叶孤城已必胜无疑,打赌的盘口甚至已到了以七博一,赌叶孤城胜。”

春华楼的那一招“天外飞仙”,想必已震撼了九城。

胜通又道:“现在若有人知道这消息,看看这布带,只怕……”他没有说下去。

现在若有人知道这消息,京城中会变成什么情况,他非但说不出,简直连想都无法想象。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不错,这布带的确可以算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我实在受之有愧!”

“受之有愧”的意思,通常也就是“却之不恭”。

胜通终于展颜而笑,道:“在下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却也和陆大侠一样,从不愿欠人的债,只要陆大侠肯接下这点心意,在下也就心安了。”

陆小凤沉吟着,忽又问道:“你的庙在哪里?”

胜通道:“陆大侠莫非还想当面去见那位白云城主?”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并不是不相信你,但却实在想去看看他。”他笑容中带着种兔死狐悲的伤感和寂寞,慢慢地接着道,“我和他虽然只匆匆见过两次面,却始终将他当作我的朋友……”

他知道叶孤城现在一定很需要朋友,也知道叶孤城的朋友并不多。此时此刻,一个真正的朋友对叶孤城来说,也许比解药更难求。

05

屋子里潮湿而阴暗,地方并不十分窄小,却只有一床、一桌、一凳,故而更显得四壁萧然,空洞寂寞,也衬得那一盏孤灯更昏黄暗淡。壁上的积尘未除,屋面上结着蛛网,孤灯旁残破的经卷,也已有许久未曾翻阅。

——以前住在这里的老僧,过的又是种多么凄凉寂寞的岁月?在他说来,死,岂非正是种解脱?

叶孤城斜卧在冷而硬的木板床上,虽然早已觉得很疲倦,却辗转反侧,无法成眠。

他本来久已习惯寂寞。一个像他这样的剑士,本就注定了要与人世隔绝的,正像是个苦行的僧人一样,尘世间的一切欢乐,他都无缘享受。

因为“道”,是一定要在寂寞和困苦中才能解悟的,剑道也是一样,没有家,没有朋友,没有妻子,没有儿女,什么亲人都没有。

在他的一生中,寂寞本就是他唯一的伴侣。但他却还是无法忍受这种比寂寞还更可怕的凄凉和冷落。因为他以前过的日子虽孤独,却充满了尊荣和光彩。而现在……

风从窗外吹进来,残破的窗户响声如落叶,屋子里还是带着种连风都吹不散的恶臭。他知道他的伤口已完全溃烂,就像是一块生了蛆的臭肉一样。

他本来是个孤高而尊贵的人,现在却像是条受伤的野狗般躲在这黑洞里,这种折磨和痛苦,本是他死也不愿忍受的,可是他一定要忍受。因为他一定要活到九月十五。

秋声寂寂,秋风萧索,这漫漫的长夜,却叫他如何度过?

假如现在有个亲人,有个朋友陪着他,那情况也许会好得多,怎奈他偏偏命中注定了是个孤独的人,从不愿接受别人的友情,也从不将感情付给别人,他忽然发觉这竟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想到自己也需要个朋友。

他又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每日晨昏,从无间断的苦练,想起了他的对手在他剑下流出来的鲜血,也想起了那碧海青天,那黄金般灿烂的阳光,白玉般美丽的浮云……

他想死,又不想死。一个人的生命中,为什么总是要有这么多无可奈何的矛盾?

伤口又开始在流脓,在发臭了,他想挣扎起来,再用清水洗一遍,换一块包扎的布。

虽然他知道这么样做,对他的伤势并没有帮助,甚至无异是在饮鸩止渴。但他只能这么样做。

——好厉害的暗器,好可怕的毒。

他终于坐起来,刚下了床,突听窗外有风声掠过——那绝不是自然的风声。

剑就在桌上。他一反手,已握住了剑柄,他的反应还是很快,动作也依旧灵敏。

“用不着拔剑。”窗外有人在微笑着道,“若是有酒,倒不妨斟一杯。”

叶孤城握剑的手缓缓放松,他已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陆小凤?”

当然是陆小凤,叶孤城勉强站起来,站直,掩起了衣襟,整起了愁容,大步走过去,拉开门。

陆小凤正在微笑,看着他,道:“你想不到我会来?”

叶孤城默然转身在那张唯一的凳子上坐下来,才缓缓说道:“你本不该来的,这里没有酒!”

陆小凤微笑道:“但这里却有朋友。”

朋友!这两个字就像是酒,一满杯热酒,流入了叶孤城的咽喉,流进胸膛。他忽然觉得胸中的血已热,却还是板着脸,冷冷地说道:“这里也没有朋友,只有一个杀人的剑手。”

“杀人的剑手也可以有朋友。”唯一的椅子虽然已被占据,陆小凤却也没有站着。他移开了那盏灯,也移开了灯畔的黄经和铁剑,在桌上坐了下来。“你若没有将我当朋友,又怎么会将你的剑留在桌上?”

叶孤城闭上嘴,凝视着他,脸上的寒霜似已渐渐在融化。一个人到了山穷水尽时,忽然发觉自己还有个朋友,这种感觉绝不是任何事所能代替的。甚至连爱情都不能。

叶孤城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你以前好像并没有跟我交朋友?”

陆小凤道:“因为以前你是名动天下不可一世的白云城主!”

叶孤城的嘴角又僵硬:“现在呢?”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在决战之前,你本不该和唐天仪那种人交手的,你应该知道唐门的暗器确实无药可解。”

叶孤城的脸色变了:“你已知道多少?”

陆小凤道:“也许我已知道得太多!”

叶孤城又闭上嘴,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我本来的确不愿跟他交手的!”

陆小凤道:“可是你……”

叶孤城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他却找上了我,一定要逼我拔剑,他说我……说我趁他不在时调戏了他的妻子。”

陆小凤道:“你当然没有。”

叶孤城冷笑。

陆小凤道:“既然没有,为什么不解释?”

叶孤城道:“你若是我,你会不会解释?”

陆小凤在叹息,他承认自己若是遇上这种事,也一定不会解释的,因为这种事根本不值得解释,也一定无法解释:“所以你只有拔剑。”

叶孤城道:“我只有拔剑!”

陆小凤道:“但我却还是不懂,以你的剑法,唐天仪本不该有出手伤你的机会。”

叶孤城冷冷道:“他本来就没有。”

陆小凤道:“但你却受了伤。”

叶孤城的手握紧,过了很久,才恨恨道:“这件事我本不愿说的,他能有出手的机会,只因我在拔剑时,突然听见了一阵很奇怪的吹竹声。”

陆小凤脸色也变了:“于是你立刻发现有条毒蛇?”

叶孤城霍然长身而起:“你怎么知道?”

陆小凤也握紧双拳,道:“就在今天一日之中,我已有两个朋友死在那种毒蛇吻下,还有一个倒在床上,生死不明。”

叶孤城的瞳孔在收缩,慢慢地坐下,两个人心里都已明白,这件事根本是有人在暗中陷害的。

这究竟是谁的阴谋?为的是什么?

陆小凤沉吟着,缓缓道:“你重伤之后,最有好处之人,本该是西门吹雪。”

叶孤城点点头。

陆小凤道:“但害你的人,却绝不是西门吹雪!”

叶孤城道:“我知道,我相信他绝不是这种无耻的小人!”

陆小凤道:“你真的相信?”

叶孤城道:“像这种卑鄙无耻的人,绝对练不成那种孤高绝世的剑法。”

陆小凤长长吐了口气,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是西门吹雪的知己。”

叶孤城注视着桌上的剑,缓缓道:“我了解的并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剑。”

陆小凤却在凝视着他:“也许你们本来也正是同样的人。”

叶孤城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两柄孤高绝世的剑,两个孤高绝世的人,又怎能不惺惺相惜?

陆小凤叹道:“看来这世上不但有肝胆相照的朋友,也有肝胆相照的仇敌。”

当然有的,只不过后者远比前者更难得而已。

叶孤城忽然又道:“据说已有很多人在我身上投下重注,赌我胜!”

陆小凤苦笑道:“现在赌你胜的盘口是七比一。”

叶孤城目中带着深思之色,道:“其中当然也有人赌西门吹雪胜的?”

陆小凤道:“不错。”

叶孤城道:“我若败了,这些人岂非就可以坐收暴利?”

陆小凤道:“你认为陷害你的人,就是赌西门吹雪胜的人?”

叶孤城道:“你认为不是?”

陆小凤也闭上了嘴。

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心里却知道绝不是,因为这个人不但陷害了叶孤城,也同样害了孙老爷、公孙大娘和欧阳情。他一定还有更可怕的阴谋、更大的目的,绝不止要赢得这笔赌注而已。

叶孤城又站起来,推开窗户,看着窗外的明月,喃喃道:“现在已可算是九月十四了。”

陆小凤道:“难道你还要如期应战?”

叶孤城冷冷道:“你看我像是个食言悔约的人?”

陆小凤道:“可是你的伤……”

叶孤城又笑了笑,笑得很凄凉:“伤是无救的,人也已必死,既然要死,能死在西门吹雪剑下,岂非也是一大快事?”

陆小凤道:“你……你们可以改期再战。”

叶孤城断然道:“不能改!”

陆小凤道:“为什么?”

叶孤城道:“我这一生中,说出来的任何话,都从未更改过一次。”

陆小凤道:“莫忘记你们改过一次!”

叶孤城道:“那有特别的原因!”

陆小凤道:“什么原因?”

叶孤城沉下脸,道:“你不必知道!”

陆小凤道:“我一定要知道!”

叶孤城冷笑。

陆小凤道:“因为我不但是西门吹雪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我有权知道。”

叶孤城慢慢地掩起窗子,又推开,窗外月明依旧。他一直都没有回头,仿佛不愿让陆小凤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又过了很久,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他已有孩子了?”

陆小凤跳了起来,失声道:“你说什么?”

叶孤城并没有再说一遍,他知道陆小凤听得很清楚。

陆小凤当然已听清楚,但却实在不能相信:“你是说西门吹雪已有了孩子?”

叶孤城点点头。陆小凤再问:“是孙秀青有了身孕?”

叶孤城又点点头,陆小凤怔住,一个男人,在生死的决战前,若是知道他深爱的女人腹中有了他的孩子,他应该怎么办?

陆小凤终于明白:“原来是他去求你改期的,因为他一定要先将孙秀青以后的生活安排好,他并没有胜你的把握。”

叶孤城道:“他是个负责任的男人,也知道自己的仇人太多。”

陆小凤道:“他若死在你手里,他的仇家当然绝不会让他的女人和孩子再活下去。”

叶孤城道:“他活着时从不愿求人,就算死了,也绝不愿求人保护他的妻子。”

陆小凤道:“所以他要你再给他一个月的宽限,让他能安排好自己的后事。”

叶孤城道:“你若是我,你答不答应?”

陆小凤长长叹息,现在他终于明白,西门吹雪为什么会突然失踪。他当然要找个绝对秘密的地方,将他的妻子安顿下来,让她能平平安安地生下他自己的孩子,这地方他当然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叶孤城仰视着天上的明月,月已圆:“月圆之夜,紫金之巅……”

陆小凤忍不住又问道:“月圆之夜,还是改在月圆之夜,紫金之巅又改在哪里?”

叶孤城又沉吟了很久,才缓缓道:“改在紫禁之巅。”

陆小凤悚然动容,道:“紫禁之巅?紫禁城?”

叶孤城道:“不错。”

陆小凤脸色变了:“你们要在紫禁城里,太和殿的屋脊上决战?”

太和殿就是金銮殿,也就是紫禁城里,最高的一座大殿。紫禁之巅,当然也就在太和殿上。殿高数十丈,屋脊上铺着的是滑不留足的琉璃瓦,要上去已难如登天,何况那里又正是皇帝接受百官朝贺之处,禁卫之森严,天下绝没有任何别的地方能比得上。这两人偏偏选了这种地方做他们的决战处。

陆小凤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们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叶孤城淡淡道:“你若害怕,本就不必去。”

陆小凤恍然道:“你们选了这地方,为的就是不愿别人去观战?”

叶孤城道:“这一战至少不是为了要给别人看的!”

陆小凤又忍不住要问:“这一战究竟是为了什么?”

叶孤城道:“就因为他是西门吹雪,我是叶孤城!”

这并不能算是真正的答复,却已足够说明一切。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命中注定了就要一较高下的,已不必再有别的理由。两个孤高绝世的剑客,就像是两颗流星,若是相遇了,就一定要撞击出惊天动地的火花。这火花虽然在一瞬间就将消失,却已足够照耀千古!

月明星稀,夜更深,叶孤城缓缓道:“你想知道的事,现在全都知道,你为什么还不走?”

陆小凤却还不肯走:“除了我之外,还有没有别人知道你们的决战处?”

叶孤城冷冷道:“我没有告诉过别人,我没有别的朋友。”他的声音虽冷,这句话却是火热的。他毕竟已承认陆小凤是朋友,唯一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