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衣服可换。”鲁少华打开了屋角的衣柜,柜子里还有六七套衣服,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有老年人穿的,也有年轻人穿的。
金九龄道:“这地方只有一张床,只有一个人住,但却有六七套各种不同的衣服,这就可以证明一件事。”
陆小凤道:“证明这个人必定精于易容改扮,随时都可能以各种不同的身份出现!”
金九龄道:“但却只有衣服,没有鞋子,这也可以证明一件事!”
陆小凤道:“证明她无论改扮什么人,穿的鞋子却只有一种!”
金九龄道:“红鞋子?”
陆小凤道:“不错,红鞋子,红缎的绣花鞋,就像是新娘子穿的那种!”
金九龄道:“由很多迹象都可以看出,来租房子的那漂亮后生,的确是女人改扮的!”
陆小凤道:“哦?”
金九龄道:“这里到处都积着灰尘,显见已很久没有人来住过,日用生活需要用的东西,这里连一样也没有,但却有面镜子!”女人的确总是比较喜欢照镜子,可是——
陆小凤道:“男人也有喜欢照镜子的,易容改扮时更非照镜子不可!”
金九龄在窗前的桌上,拿起面镜子道:“这上面有个手上汗渍留下来的印子,是新留下来的!”
陆小凤道:“是女人的手印?”
金九龄点点头,道:“但却绝不会是薛冰的,她既然被人囚禁在这里,手脚纵然没有被绑住,也一定被点了穴道。”
床上的被褥凌乱,好像刚有人睡过的样子。
金九龄道:“若是我猜得不错,她刚才很可能一直都是躺在床上的。”
鲁少华道:“蛇王的兄弟,曾经听见屋子里有女人的呻吟声,所以我猜想那位薛姑娘还有可能已受了伤!”金九龄瞪了他一眼,他显然不愿让陆小凤知道这件事,免得陆小凤焦急难受。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其实他就算不说,我也可以想得到的!”
金九龄立刻道:“但屋子里连一点血迹也没有,可见她就算受了伤,伤得也不重!”
这就是安慰的话了,薛冰受的若是内伤,无论伤势多重,也不会有血迹留下来的。但陆小凤却喜欢听这种话,他现在的确需要别人的安慰。
金九龄道:“这人临时要将薛冰带走,走得显然很匆忙,所以才会有这些痕迹留下!”
陆小凤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金九龄道:“天还没有黑的时候!”
那时陆小凤正在路上,正准备到西园去赴约,那卖糖炒栗子的“老婆婆”,也还没有出现。她很可能是将薛冰带走之后,再到西园去的。她很可能就是租这房子的人。
金九龄道:“这房子是在两个月前租下来,正确的日期是五月十一。”
陆小凤动容道:“五月十一?”
金九龄道:“王府的盗案,是在六月十一发生的,她来租这房子的时候,正恰巧在盗案发生的前一个月。”
陆小凤道:“也正是江重威生日的前三天!”
金九龄道:“江重威的生日,和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陆小凤道:“他生日那天,江轻霞曾经特地来为他祝寿。”
金九龄目光闪动,道:“也就在那天,她将酒窖的钥匙打了模型。”
陆小凤道:“为了避免让别人怀疑她跟这件事有关系,所以她们又等了二十多天才动手!”
金九龄道:“在做这种大案之前,当然一定要有很周密的计划,还得先设法了解王府的环境,动手时才能万无一失。”
陆小凤道:“她平时当然不能以那大胡子的身份出现,所以到了当天晚上,一定要准备个隐秘的地方,易容改扮。”
金九龄道:“这里就正是个很好的地方!”
陆小凤道:“就因为这地方是在闹区里,所以反而不会引人疑心!”
金九龄叹道:“看来她的确很能抓住别人心里的弱点!”
鲁少华一直在旁边静静地听着,此刻才忍不住问:“难道来租这房子的人,就是那绣花大盗?”
陆小凤道:“现在我们虽然还不能完全确信,但至少已有六七成把握!”
金九龄忽然道:“不止六七成!”
陆小凤道:“哦?”
金九龄道:“我敢说我们现在至少已有九成以上的把握!”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如此确信?”
金九龄道:“就因为这样东西!”他从衣袖里拿出了个红缎子的小荷包:“这是我刚才从衣柜下找到的,你看看里面是什么?”
荷包里竟赫然是一包崭新的绣花针!
鲁少华从巷口的麦家饼店,买了些刚出炉的月饼。现在距离中秋虽然还有整整一个月,但月饼却已上市了。陆小凤勉强吃了半个。这条街道很静,他们一边走,一边吃——绣花大盗当然绝不会再回到那房子里去的,他们也已没有留在那里的必要。
金九龄道:“这些绣花针都是百炼精钢打成的,和普通的不同!”
“上面有没有淬毒?”
“没有。”
金九龄又道:“她留下那些人的活口,为的也许就是要那些人证明她不是女人,是个长着大胡子的、会绣花的男人。”
陆小凤道:“她根本也没有一定要杀他们的必要!”
金九龄道:“你想她有没有可能就是江轻霞?”
“没有,完全没有可能!”陆小凤道,“江轻霞的武功虽不弱,但比起她来,却差得很远!”他接着又道,“江轻霞唯一的任务,只不过是替她到王府里去探查情况,再打几个钥匙模型而已!”
金九龄道:“你认为江轻霞是她的属下?”
陆小凤点点头。
金九龄道:“江轻霞在江湖中也是个名人,而且很骄傲,怎么会甘心受她控制?”
陆小凤道:“因为她样样都比江轻霞强得多,我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见过武功那么高、那么凶狠狡猾的女人!”
金九龄悚然动容:“你已见过她?”
陆小凤苦笑道:“不但已见过她,而且几乎死在她手里!”
金九龄道:“你怎么会见到她的?”
陆小凤道:“我本来是代一个朋友到西园去赴约的!”
金九龄道:“赴约?那是个什么样的约会?”
陆小凤长长叹了口气:“那实在是个要命的约会!”
金九龄道:“你那朋友约的人是谁?”
陆小凤道:“公孙大娘,公孙兰。”
金九龄皱眉道:“我好像从来也没有听见过这名字。”
陆小凤道:“因为她本就不是个有名的人,也从来不愿出名!”
金九龄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小凤道:“不知道。”
金九龄更奇怪:“你已见过她,却连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
陆小凤道:“我见过的是个卖糖炒栗子的老太婆,买了她两斤糖炒栗子,我只要吃了一个下去,你现在就已见不到我了。”
金九龄忽然失声道:“熊姥姥的糖炒栗子!”
“熊姥姥的糖炒栗子?”陆小凤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金九龄道:“前两年里,常常会有些人不明不白死在路上,都是被毒死的,尸体旁都散落着一些糖炒栗子。”
鲁少华也知道这件事:“出事的时候,都是在月圆之夕。”
陆小凤道:“今天正是月圆。”
鲁少华道:“我就曾经办过这么几件案子,从来也查不出一点头绪,死的那些人,既不是被仇家所害,也不是谋财害命。”
金九龄道:“就因为死的都是些无名之辈,所以这件事并没有在江湖中流传,只有在公门办案的人才知道。”
鲁少华道:“两年前,有个新出道的镖师叫张放,就是这么样死的,只不过他临死前还说了两句话。”
“说什么?”
“他第一句说的就是:‘熊姥姥的糖炒栗子。’我们再问他,熊姥姥是谁?为什么要害他?他又说了句:‘因为她每到了月圆之夜,就喜欢杀人。’”
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原来她不但是女屠户、桃花蜂、五毒娘子,还是熊姥姥!”
金九龄道:“你认为绣花大盗也是她?”
陆小凤道:“我本来也没有想到,但几件事凑在一起,就差不多可以证明她就是绣花大盗了!”
“哪几件事?”
“我一路追到麦记饼店那条街上,才被她溜了,现在我才知道她为什么要往那边逃。”
“因为她在那条街上住过,对那条街的地势比你熟悉!”
陆小凤道:“而且衣柜里那些衣服,也正和她的身材相合,听她的声音,年纪也不大,要扮成个漂亮后生,也绝不会被人看破!”
但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些。
陆小凤道:“她虽然扮成个老太婆,但脚上穿的却还是双红鞋子——鲜红的缎子鞋,上面据说还绣着只猫头鹰。”
金九龄也长长吐出口气:“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总算已知道那绣花大盗是什么人了!”
鲁少华道:“只可惜我们还是找不到她,而且根本没有线索去找!”
陆小凤忽然道:“有。”
“有线索?”
“非但有,而且还不止一条!”陆小凤接着道,“第一,我们已知道江轻霞是认得她的;第二,她既然在这里有个秘密的巢穴,在别的地方作案时,也一定会同样有的!”
金九龄眼睛亮了:“不错,无论什么样的高手作案,都免不了有他自己独特的习惯,而且很难改变。”
陆小凤道:“所以我想她在南海一定也有个巢!”
南海就是华玉轩的所在地。
鲁少华眼睛也亮了,道:“南海的班头孟伟,也是以前跟着金老总的兄弟,我现在就可叫他开始去找,等你们到了那里去,他说不定已经找到!”
陆小凤道:“你现在就可以叫他找?”
鲁少华点点头,道:“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保持着联络,而且用的是种最快的法子!”
陆小凤道:“什么法子?”
鲁少华道:“飞鸽传书。”
金九龄道:“也许她就是准备将薛冰带到那里去的,我们若是尽快赶去,说不定就可以在那里抓住她!”
鲁少华道:“我会叫孟伟在查访时特别小心,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金九龄道:“你现在就写这封信!”
鲁少华道:“是。”
他刚加快了脚步,金九龄忽然又道:“还有一件事!”鲁少华就停下,等着吩咐。
金九龄微笑着,看着他,道:“你每个月要收蛇王兄弟他们多少例规银子?”
鲁少华的脸有点红了,却还是不敢不说实话:“八百两,但也是由兄弟们大家分的!”
金九龄沉下了脸,道:“你知不知道蛇王是陆小凤的朋友,知不知道陆小凤的朋友也就是金九龄的朋友。”
鲁少华垂下头,道:“我知道,这份银子从今天起我就不再去收。”
金九龄又笑了:“好,从今天起,这份银子由我补给你!”
鲁少华看着他,目中露出感激之色,躬身一礼,什么话也不再说,转身而去。
陆小凤忽然叹道:“我现在才知道别人为什么都说你是三百年来,六扇门中的第一高手了!”
金九龄微笑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你不但会收买人心,还会出卖朋友!”
金九龄笑得似已有点勉强:“我出卖过谁?”
陆小凤道:“我。”他苦笑着,接着道,“若不是你把我拉下这趟浑水,我现在怎么会有如此多麻烦?怎么会如此头疼?”
金九龄道:“可是现在看来,你已经快把你的头疼送给别人了!”
陆小凤道:“送给谁?”
金九龄微笑着,缓缓道:“绣花大盗,公孙大娘。”
陆小凤也笑了:“我们现在就去送给她?”
金九龄道:“当然现在就去,别的无论什么事,都可以先放到一边再说。”
陆小凤道:“但我却还有一件事放不下。”
金九龄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朋友。”
金九龄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还要去找蛇王的,却不知他肯不肯交我这个朋友?”
蛇王不肯。因为他已根本没法子再交朋友。死人怎么能交朋友?
04
小楼没有声音,也没有灯光。院子里兄弟们都已派出去,只有四个人在守望,他们本已在奇怪,但却没有一个敢上去看。没有蛇王的吩咐,谁也不敢上楼去,但陆小凤当然是例外。
“昨天晚上他就没有睡,也许现在已睡了。”门是虚掩着的,陆小凤推开门走进去,金九龄给了他个火折子。火折子刚燃起,又熄灭,落下。陆小凤的手已冰冷僵硬,连火折子都拿不住了。
火光一闪间,他已看见蛇王一双凸出眼眶外的眼睛。他竟已被人活活地勒死在软榻上,被一条鲜红的缎带勒死的。公孙大娘短剑上系着的,正是这种缎带。
陆小凤走过去拉起蛇王的手,身子突然开始颤抖。蛇王的手比他的更冷,已完全冰冷僵硬。屋子里一片黑暗。金九龄也没有再燃灯,他知道陆小凤一定不忍再见蛇王的脸。他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陆小凤。死一般的黑暗,死一般的静寂,一个人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真正感觉到“死”是件多么真实、多么可怕的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小凤突然道:“走,我们现在就走。”
金九龄道:“嗯。”
陆小凤道:“但我却不会再将头疼送给她了。”
他忽又笑了笑,笑声中充满了一种无法描述的悲痛和愤怒之意。
幸好金九龄没有燃灯,陆小凤现在的表情,他一定也不忍看的。
只听陆小凤一字字道:“我要让她的头永远不会再疼。”
金九龄明白他的意思。一个人的头只有在被割下来以后,才永远不会再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