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行云听后无甚反应,只是又深深看了骆秋迟一眼:“你还保护了阿隽?”
骆秋迟忙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鹿行云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确是个俊俏的少年郎,脸上落道伤难怪阿隽会急……”
他低喃着,忽从怀中摸出了一个精巧玉瓶,信手抛给了骆秋迟,“每日三次,拌温水细细涂抹,伤口不日便能淡去,光洁如初。”
骆秋迟手忙脚乱地接住了,下意识道:“前辈费心了,可是不碍事的,只是条疤而已,并没什么大不了,前辈的好意我……”
“你不在乎,可有人会在乎。”
鹿行云按住骆秋迟的手,将玉瓶不由分说地推回他怀中,并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闻人隽,闻人隽急忙摆手:“不是的,鹿叔叔,不是你想的……”
“行了,不用多说了。”鹿行云抬手打住,继而看向骆秋迟:“后生可畏,好好保护阿隽,日后如有难,可上破军楼来找我,报上我名号即可。”
“破军楼……”骆秋迟一怔,还要说什么时,那袭玄衣已转身一拂袖,掠窗而出,抱琴飞入月下,身影如仙,只渺渺传来一个清冽的声音——
“破军楼,十三袖,名号第三,白鹿长琴,追命行云。”
阮小眉几步追到窗前,万未想到鹿行云说走就走,如此突然,她还有不少话没来得及同他说,只望着那道身影在月下越行越远,不由喊道:“鹿三哥!”
玄衣飘飘,抱琴若仙,天边只传来一个悠悠回荡的声音——
“小眉,聚散有时,悲喜从心,来年再会。”
水雾一点点模糊了眼前,阮小眉久站窗下,心绪起伏未平,直到一只手蒙住了她眼睛,有人在耳边一声哼道:“人都走远了,还看呢,你是有多舍不得他?”
阮小眉将那手一把拍掉,脑袋扭到一边:“你别碰我,就是你把鹿三哥气走的,我都没来得及问他大家的近况,还有好多话没说……”
闻人靖一只手圈住阮小眉,另一只手慢慢滑下去,顺势一把揽住她腰肢,贴在她耳边,软了语气:“小眉,你有什么话,跟为夫我说也是一样的嘛,咱们也是当年一起闯荡江湖过来的,何苦一定要找那厮叙旧,好小眉,别闹别扭了……”
月光洒在他那张俊雅的面容上,夜风掠起他几缕乌发,任是谁也想不到,外头威名堂堂的一个奉国公,此时会像个毛头少年一般,贴在心爱姑娘的耳边,伏低做小,极尽讨好。
骆秋迟憋住笑意,扯扯闻人隽的衣袖,比出嘴型:“咱们出去。”
两人猫着身子,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却是一出门,骆秋迟就贴到了门边上,竖起了耳朵,闻人隽小声道:“你干什么呢?”
“嘘。”骆秋迟掩不住笑意,拉闻人隽一起蹲墙角,“听听,你不想听听吗?”
夜风飒飒,里头开始还是一阵推拒争吵,却闹着闹着,尽数变成了闻人靖的无赖撒娇:“小眉,小眉,为夫错了,为夫错了嘛,你打我几下出出气好了,来来来,往胸口上使劲,别不开心了,笑一笑嘛……”
骆秋迟噗嗤一声忍不住,闻人隽也身子一哆嗦,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我也没想到,没想到我爹私底下这么肉麻……”
里头阮小眉似乎嗔怒了一声,却被闻人靖死缠不放,她嫌弃道:“别碰我,走开点,你干嘛,不行,今天说什么都不行,别拉我了……”
一阵激烈的推搡声响起,紧接着天旋地转,像是有人被扑倒在了床上,另一个身子随之压了上去,断断续续传来各番诡异的声音……
闻人隽尚自有些懵懂之际,骆秋迟已经意味深长地一笑,倏然伸手,堵住了她耳朵,“行了,再听下去就是一出活春宫了。”
他将她腰肢一揽,拂袖踏风,窃笑着飞入月下,闻人隽一声尖叫生生卡在喉咙里,只埋首紧紧勾住骆秋迟脖颈,心头狂跳不止。
大风猎猎,迎面掠过长发衣裙,星河满天,月光如水,不似凡尘人间。
屋顶之上,一片清光如银,闻人隽与骆秋迟并肩而坐,看着漫天繁星,眸中映出一方粲然夜空。
“真是没想到,你爹与你娘相识得那般传奇,难怪你这个金刀大菜牙,能够写出那么多侠客话本,原是亲耳摘自身边,笔下才得快意平生……”
骆秋迟对月爽朗而笑,却又扭过头,望着闻人隽清婉柔美的侧颜,道:“但是,你说你爹不喜欢你,这不应该呀,他对你娘的疼爱绝不作假,怎么会……”
闻人隽轻叹了一声,撑着下巴,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啊,从小到大我怎么想也想不通,我娘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能安慰我说,爹是因为太看重我,对我寄予厚望,才会严苛要求我,从不溺爱我,他的冷落都只是表象……”
“瞎扯吧,你爹那样的,明明是不想搭理你,跟什么严苛要求,寄予厚望,才没关系呢……”骆秋迟一口打断道,却有什么在脑中一闪而过,他忽然兴冲冲地抓住闻人隽的手,道:“会不会,会不会是因为……”
闻人隽瞪大眼望着他,骆秋迟一字一句道:“会不会是因为,你越是承袭家风,循规蹈矩,你爹越是不喜欢呢?”
“怎么可能呢?”
闻人隽惊愕不已,这猜测实在过于离谱,是她从未想过的方向,可骆秋迟依然抓住她的手,继续道:“那我问你,你爹喜欢你,还是喜欢你娘?”
这一下,闻人隽哑然了半晌,“喜欢……我娘。”
“这不就结了!”骆秋迟愈发兴奋,像窥中什么玄机一般,“你爹那么爱你娘,毫不计较她的出身,没道理反而会嫌弃自己女儿是个庶出,他对生儿子也没什么执念,说大不了过继几个侄子进府,而你从小又那么听话,同他一个模子刻出似的,没做过一点出格的事,他依旧不喜欢你,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闻人隽慢慢抽回手,骆秋迟盯住她的眼眸,逐字逐句道:“他就是喜欢你娘那种性子,喜欢她那般的明媚动人,你越是不像她,越是做个无趣规矩的世家女,反而越叫他生厌,你说对不对?”
这几句话重重击在闻人隽心头,叫她如醍醐灌顶,拨开云雾见青天般,整个人豁然开朗。
她缓了好一阵,才在风中望着骆秋迟,喃喃道:“难怪,难怪从小到大,只要爹瞧见我在廊上看书,就会一脸阴沉地走开,我以为是我不够努力,学问还不足,不能达到他心中的要求,所以我更加刻苦,更加手不释卷,我告诉自己,一定要争气,一定要让爹满意,要像一个真正无可挑剔的世家小姐,让爹以我为傲,能够正眼瞧一瞧我……”
那话到了最后,分明带着几丝不为人知的酸楚,骆秋迟心中又涩又涨,怜惜无比,忍不住伸出手,一把搂住了闻人隽单薄纤秀的身子,他揉了揉她的脑袋,叹道:“傻姑娘,你已经这么好了,不是你的错……”
闻人隽在骆秋迟怀中,久久未动,有温热的湿意浸透了骆秋迟的白衣,也氤氲了他一颗心,不知过了多久,他怀中才传来闻人隽闷闷的声音:“所以,其实一直以来,是我猜错了爹的想法?”
骆秋迟轻轻抚过她的长发,温柔道:“想知道你爹到底是怎么想的,咱们来测试一下,就知道了,你说呢?”
“怎么测试?”闻人隽抬起头,脸上泪痕还未干,几缕发丝还贴在脸颊上,像只楚楚可怜的小花猫,骆秋迟扑哧一笑,掏出怀中一方素色手巾,一边替她擦干净脸,一边道:“明天就是你娘的生辰了,你先前说,你爹每年都会为你娘办一次盛大的宴会,那过往数年,你都为你娘准备了些什么贺礼呢?”
“书画、刺绣、玉石……跟几位姐姐送的差不多,虽然我知道娘不会喜欢这些东西,但她也要我跟着姐姐们一样送,因为宴上都是有头有脸的世家,她怕我在爹面前出错,让爹失了颜面,又惹爹不开心……”
闻人隽红着鼻头,一动不动地任骆秋迟为她擦拭,月光照在她白皙的小脸上,模样透着说不出的乖巧可人,骆秋迟嘴边噙笑,心头愈发柔软。
“今年,你就不要送这些东西了。”
“那送什么?”闻人隽吸了吸鼻子,长睫微颤,月下显出几分天真懵懂:“总不能把我写的话本传奇送给我娘吧?”
骆秋迟但笑不语,收回手巾后,双臂一张,往屋顶上一躺,星子映入眸中,白衣随风飘扬。
“龙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
他长吟着诗句,眉目说不出的潇洒落拓,就如闻人隽笔下的那些侠客一般,闻人隽隐隐猜到了什么,却又摸不准深意,正想要一问究竟时,骆秋迟忽然伸手将她一拉,她冷不防撞入他怀中,脑袋贴在他胸口,听着他清朗的声音自心房中传来——
“小猴子妹妹,你放心,一切有小骆驼哥哥,包准给你爹娘一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