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过去记忆(1)(1 / 2)

 庭院的雪一直下着, 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寒风呼呼刮过,相拥而眠的两人都听不见了。

郝宿在这中静谧的温暖中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跟范情在一起的回忆在梦里翻江倒海地变幻着, 它们倒退, 倒退,停留在了多次出现在记忆里却从来没有完整出现过的场景中。

隆冬时节,雪下得又大又快, 簌簌的, 行人纷纷搂紧自己的衣袍, 回到家的时候拍拍肩膀和头顶, 将身上的雪抖落下来。

城墙根下, 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蹲在那里, 任由风雪将他浸染了,也没有挪动半分。

他看上去十分可怜,在这中风雪天里,不仅衣不蔽体, 连唯一的鞋子都是破的, 冻得通红的脚趾露在外面,不知道是被冻的,还是因为走路过多,以至于上面还流着血。两只手亦是红肿不堪,伤痕累累。

只是乞丐丝毫不为所动,他像是失去了全部的知觉, 就这么抱着膝盖待在那里。

有人觉得可怜,朝他脚边扔了一枚铜板。可很快,这铜板就被其他乞丐哄抢走了。

他看到了这些, 却仍旧一动不动,连黑色的眼珠也没有转动半分,如同一尊古老的雕像,腐朽,充满死气。直到一粒雪砸到了他的眼睫,他才像是终于有所反应,脸部神经慢慢抽动起来,盯着那块被扔过铜钱的雪地,皱皱眉,复又再次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样子。

城墙根下的场景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别的乞丐都在肆意嘲笑着对方,可又不得不承认,他们这几天“行情”不错,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有赖于对方。

因此每每到了夜晚,他们也总会分一点汤面糊给乞丐,好让他不至于太早死掉。

一日挨过一日,他才从夏天熬到了冬天。

这雪看样子一时半会不会停,抱着膝盖的乞丐身上很快就披了一层雪,将他的头发、眉毛,都染白了。

“喂,傻蛋,快抖抖你身上的雪!”长九砸了块石子到那名叫傻蛋的乞丐身上,他是这片乞丐里混得最好的,被其余人称为老大。

去年夏天这名傻蛋突然出现在了肆城,肆城是天子脚下,就算是做乞丐,也比别的地方更好。因为看上去年纪小,又不会来事,处处遭到排挤,最后辗转到了他们这片。

长九也不太愿意和对方多接触,毕竟这人看上去脑子好像有问题,跟他说句话半天才能反应过来,做事也慢吞吞的。

但有一点,这傻蛋非常让人省心,只要给他一个地方,让他一动不动地待上一个月都没问题。

看在对方每天都能讨到一些银子的份儿上,长九也就默认了傻蛋的存在,最开始也是他让人把面糊汤给对方的。

长九冲傻蛋说完话也不着急,耐心地等着。果然,过了一会儿对方才渐渐有所反应。

乞丐抬起头,他长发凌乱,脸上也满是脏污,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可以见人的地方。一双眼眸漆黑寂然,长九第一次看到傻蛋的眼睛时都愣了愣,饶是他在肆城混了这么多年,也从没看过这样的人——

分明是活着的,可却像个死人,没有生气,根本就是一具行尸走肉的空壳。

不过他也没有多问傻蛋以前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是乞丐,又不是说书先生,作甚好奇这些无谓的事情。

“抖抖雪,这样,明白不?”

长九见傻蛋看向自己,整个身体贴在墙根剧烈晃动了一下,做了个示范动作。

乞丐缓缓眨眼,面无表情的,如同傀儡一般仿照着长九的动作。但雪没有拍下去,他似乎连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好。

长九看得心头一阵暴躁,正要起身帮傻蛋拍掉,以免对方冻死,忽而远处传来了一阵铃铛的轻响。

叮铃铃。叮铃铃。

这是一个尊卑严格的世界,文人地位十分崇高,当世鸿儒范家更是如此。

范老太爷是当今太傅,名满天下,学生更是遍布朝野乡间,就连皇室之人见到对方,都要以礼相待,不能有丝毫不敬。

范钧有两个儿子,一个叫范荀,一个叫范章,同样是人中龙凤,二人年轻的时候就被称为肆城双杰。范章更是在三十岁的时候就登阁拜相,范荀亦不遑多让,他继承了范钧的衣钵,将范学发扬光大。

范氏出行极为讲究,有香车宝马,马车四角悬挂宫铃,人未至而声先到。所谓“宝马雕车香满路”①,不外如是。

一路走过,匍匐跪拜之人更是不计其数。

长九正是听到了这宫铃声,才立刻收声敛气。即使乞丐们蹲在墙角根下,也都规规矩矩地朝马车来的方向跪拜着,规矩森严,可见一斑。

长街之上,一时只听见马蹄踏雪,宫铃摇动,别无人声。

长久跪在不起眼的角落,抽空看了一眼傻蛋,见对方仍旧呆呆的,也没有什么动作,不由得暗暗发急。

“跪!快跪下!”

这个傻蛋,若是被人发现了,回头定要被顺天府抓走。

这些年来,凡是被顺天府抓进去的人,他们就没有见过有出来的。

马蹄嗒嗒作响,不一会儿就行到了他们这边。饶是长九想要帮傻蛋,也是有心无力。

到时候没准人没帮到,自己也赔进去了。

傻蛋这样存在感也不强,只要他不发声,说不定可以混过去。

他抱着这样侥幸的心理,将头压得低低的,风雪刮在颈内,刺骨的寒冷亦不能叫这群人产生任何不该有的动作。

叮铃铃。叮铃铃。

铃声渐弱,长九以为范氏的人走远了,谁知就在他打算抬起头的时候,耳边陡然传来了马息声。紧接着,那辆布置华丽的马车内走出了一个人,看模样是小厮,对方从里面搬出来了一个凳子,而后动作恭敬地掀开了车帘。

“公子,小心些,地上雪滑。”

他说话轻声细语,仿佛是怕惊扰了里边的人。

长九一时好奇,大着胆子悄悄抬了点头,风雪太大了,以至于他并未顺利看清。

若说范氏一门皆为举世文豪,那么范荀唯一的儿子——范情,则更是天之骄子。他自出生便享有他人难以企及的一切,可却从不见矜骄。相反,他继承了祖父、父亲、叔叔,乃至出身名门贵族的母亲身上所有美好的品质。

他聪明,博学,心善,皎洁如月,纯白如雪。传言他长得非常漂亮,皮肉的美丽在书香的浸染下,飘逸如谪仙,孤高遥远,可望不可即。

范情从出生开始就表现出了有别于常人的聪颖,是以他一直被当做范氏传人教导着。

他自幼就跟在范钧身后,尊习从古至今各类文术,被对方亲自培养,礼、乐、射、御、书、数,无一不精。所有见过他的人,都会从心底感慨一句,真乃神仙人物。

范情今年二十有四,不出意外,将来定会接承范荀的衣钵,带领范氏迈向更高的台阶。

幼年时期,他就在这方面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同父辈相比,他的名声已经有过之而无不及,大江南北的文人没有不知道他的。十四岁在当今皇上面前即兴做的一首诗,到现在还有人奉若瑰宝。

低贱如长九这类人,偶尔也能听见范情的名字。

去岁寒冬,他们这一群人差点连肚子都填不饱,要活活饿死在路边,是对方命人开府派米,才让他们熬了下去。

他心里感激对方,却不敢擅自提起范情的名字。那样光风霁月的人,哪是他能挂在嘴边的。

便连说出范情的名字,也是对对方的一中玷污。

风雪似乎更大了,在他的颈内融化开来,寒意更重。

坐于马车之内的人命小厮退开,声音如玉相击,矜贵难攀。他伸手扶在帘边,肌肤皓如凝霜,比漫天的雪还要美丽。车帘掀得更开,露出那一张清冷瑰丽的脸,出尘绝艳,让人下意识连呼吸都停止了。

范情身穿白袍,儒雅尊贵,轻轻一眼,世家公子的贵气就展露无遗。

他的视线看向了缩在城墙根底下的一名乞丐,本是冷漠的神情忽而化开,宛若一汪春水。

情柔漫漫,只完全朝着一人而去。

“在此等我。”

他交代了小厮,人就往城墙边走去。

“公子,那里都是群乞丐,您身份尊贵,恐污了……”

“休得多言。”

范情声音温柔却坚决,充满了不容置喙,这让小厮意识到自己逾矩了,连连低头请罪。

这样美好的人,仿佛连雪也要格外青睐于他,一路踏行,等到了那名乞丐面前时,披风上也尽是雪花了。

长九没有见过范情,但他心中一直记着这位救命恩人。此刻见恩人竟然下了马车,心里又喜又惊。

喜的是他能一睹对方尊颜,惊的是傻蛋还在那里缩着,丝毫没有礼节可言,若是对方追究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可规矩和阶级宛如两座不可鸿越的大山,沉重地压在他的背脊上。这样冷的天,长九的额头却逐渐冒出了冷汗。

良久,他听到了对方的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字里行间,皆是文雅。

范情看着一动不动的乞丐,没有丝毫不耐烦。他甚至慢慢蹲下了身,将视线同对方齐平。

哪怕是在这中时节,乞丐身上也能闻到一些异味。可范情神情依旧,如同三月春风。

纤尘不染的手落在了乞丐的头发上,替他摘掉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的草屑。

他丝毫不顾忌这会弄脏自己,又拿出一条干净的手帕,一点一点替人擦着脸。

乞丐的脸上本就布了层雪,温玉暖手带着手帕,倒是很容易擦干净。

不一会儿,他的本来面容就展现了出来——眉飞入鬓,五官挺拔,皮相优越,俊美凌厉。因为线条的过于凌锋利,以及此刻的面如表情,显得极为冷漠,深到了骨子里。

即使他现在一身肮脏,也丝毫不减风采。

范情替人擦完脸后,又轻轻执住了对方的手。他看上去那样圣洁尊贵,却无所芥蒂地碰着污浊。

正待说话,一旁突然过来了个人。

这人倒极有分寸,没有惊到范情,正是长九。他是跪爬而来的,此刻正不停地朝范情磕头。

“公子恕罪,公子恕罪,这乞丐脑子不好,是个傻的,请您不要跟他一般计较。”

长九不知道范情为什么会下马车,又为什么会问傻蛋问题。他心中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狠了狠心,跑来范情面前替傻蛋告罪。

人是他手下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去死。

他也不是真没脑子,贸贸然就冲过来。

长九心里盘算过,既然范情连他们这些乞丐都救,定然是一位心地善良的人。这样的人,就算生气,也不会太跟他们计较。

说着,长九又在地上砰砰磕了几个响头。起伏之间,他看到范情做工精致的长靴底部已经被雪浸湿了。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范情仍执着乞丐的手没有放,朝长九问话的时候,没有动静的人眼眸动了一下,视线落在范情的侧脸上。

他生得美丽,连冷着眉眼也是如此。然而再好看的皮囊,在他眼中也跟其它东西没有区别。

“回……回公子,小人与他并无干系,只不过平时略有照应。”

长九闻到一阵冷香,是从范情身上飘过来的,他更是屏住了气,不敢多闻,生怕亵渎了对方。

见他虽然慌乱,但却依旧有条不紊地说清楚了话,并且在这中关头还肯为他人求情,范情眼中多了些赞赏。

“无事,我并没有要怪罪他,自去一边。”

“是……是……”长九退到了一边,正是背风处,严寒渐渐成为一团暖和。他又小心翼翼觑了眼傻蛋,就见对方的脸被擦干净了,模样瞧着不过十六七岁,纵使在范情身边,亦有不逊于对方的惊艳逼人。

他倒是没想到,傻蛋的真面目竟如此好看。

正瞧着,又见范情将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披在了对方身上。长九不敢再看下去,心中却唏嘘了一下,看样子傻蛋的好日子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