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杏儿熟了的时候(7)(1 / 1)

西山人家 张老 0 字 2022-04-25

 。7.赵大新躺在车把式老六用草包给他精心铺垫的睡铺上,软软的,身上盖着长款的蓝大衣,暖暖的,也还舒适。一路下来,他都在睡,尽管睡不瓷实。大车下了柏油马路后,乡间的小路坑坑洼洼,便开始颠簸起来。他就像筛子里的煤球被摇来晃去。把香甜的觉给摇晃没了,梦也做不下去了,甭管是什么梦。老六闷闷地跨坐在车辕子的横木上打着盹。他撩开蓝大衣,坐了起来,眼睛半闭半睁,眼神像皮蛋一样暗淡,依然是睡意朦胧。背靠在身后的硬硬的杏儿筐上。筐里装满他和老六从菜地捡来的元白菜,——丰台小井那边的菜地里。拉回来,三五分钱一斤卖给社员,捞点儿外快。卖给社员的时候,就说是从菜地里买的处理菜。天蒙蒙亮,一股小凉风轻轻吹来,清晨,沁人心脾的清凉让他精神了一些。他伸手去裤兜儿里掏烟,烟没有掏出来,结果,巴掌大的一面小圆镜子从裤兜儿里滾了出来。他从草包上拿起小圆镜子,对着脸照,用另一只手把滑到前额的一络头发向后捋了捋;然后翻过小镜子背面看。小镜子背面夹着魏淑贞的像片,魏淑贞苹果似的圆脸布满了甜甜的笑,她冲着他微笑。他陷入沉思地端详着像片;片刻后,他拱起有些干涩的嘴巴深情地去吻那像片,良久。他心里还像是燃着一盆炭火,微微飘荡着几络暖意。他还在深深地思念着她。他把小圆镜子放回裤兜儿,随即掏出烟盒来,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点燃吸着。又抽出一支递给老六。六叔抽一根。老六没有回头,连眼睛也没有睁开,一只手懒懒地从腰间伸了过来接过烟。老六问,大新,今儿这菜什么价?他的声音像软棉花似的,却软中透着硬。赵大新说,你定价。老六说,今儿这菜六分钱一斤。咱俩也不容易,也撅着屁股捡了一个多钟头。他手里的烟卷掉到地上,他跳下车拾起来,重新叼在嘴上,然后他又连蹿带蹦地跳到大车的横木上坐。赵大新没有再吱声。菜卖贵了,社员背地会骂车把式和押车的心黑。大车是生产队的大车,车把式和押车的都挣着生产队的工分,拉菜赚外快;菜还卖得这么贵!他想得出来社员们会怎么想。天色越来越白,东边天际褐色的云雾慢慢抹上了一层浓浓的粉红,像姑娘头顶上扎着的崭新的彩带,绚烂靓丽,夺目得很。大山怀抱里恬静的杨家寨静卧在祥和庄重之中。宁静的天空下,卖杏归来的大车像摇篮一样,摇摇晃晃地进了村,进了大车场,尽管太阳还没有露脸,山村清晨的美丽已经渐渐展现开来。已经有社员来到大车场等着卖杏的大车回来,买便宜菜了。这些社员都是事先和车把式老六打过招呼并且是车把式老六答应了的。这捡来的菜也像是紧俏商品,抢手得很。社员都和车把式老六套近乎,六叔、六哥叫得亲热。都巴不得他能发票儿发证儿保证供应。村里没有卖菜的。要想吃个鲜菜,只有等外边来卖菜的。到了自己种的萎瓜、豆角、黄瓜下来的时候,吃菜才方便起来。大车进场后,赵大新帮助车把式老六把空筐从大车上卸下来,然后把拉帮套的马缷了套,驾辕的骡子还要盯班。接着二人就开始卖菜。车把式老六从饲料房里拿来一杆盘子称,这称是饲养员给牲口要饲料用的。老六在车下要菜;赵大新坐在车上收钱,阳光洒在笑眯眯的脸上,手里张嘴似的张着一个蓝布书包。一说要菜了,社员霎时间挤成了人疙瘩,把老六死死地给围了起来。赵大新对挤成堆的社员说,排好队,排好队。社员便立马排好队。回来的路上,老六就跟赵大新合计,菜卖了钱,两个人半对半的分。一支长长的队伍蛇一样伸展出去。大家有说有笑,像赶集一样开心。有拿着篓子的,有拿着麻袋的,菜好吃不贵,都想多买一些。眼下自己种的菜还没有下来,见着鲜菜比见着亲人还要亲。才要两三份,一只筐就见了底。人蛇还在抻长。赵大新对老六说,六叔,一人一快钱的吧,大伙儿都匀点儿。老六答应行。一个叫兰花的女青年手里拎着篓子匆匆进入大车场,她没有队伍后面去做蛇尾,而是直接到了大车跟前,赵大新眼皮子底下。她仰着脸,一脸温情灿烂,大新哥,我还能要上吗?声音像心里美萝卜似的,又甜又脆。模样水水灵灵的。赵大新眼前一亮,仿佛看到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那双眼睛的明亮一下子就印在了心上。再一仔细端详下去,那模样又像一只久违了的温馨的小猫,重新看到,格外有一种亲切感。长队里有人做出判断,然后喊,去,后面排队去。接着,好几个人喊,再接着,好多人都在喊。谁不担心轮不到自己。兰花姓胡。她扫一眼长队,然后眼神又收回来。像是有砂粒吹进眼里,只觉得滾,视觉有些朦胧。动人的笑容后面藏着几分哀怜,企盼的眼睛粘在赵大新的脸上。一道有点难的问答题,问他怎么办。赵大新望一眼长队,沉重凝眸。把篓子给我。他放下手里的书包,跟胡兰花要过篓子,弯腰捡满篓子,让胡兰花背走。多少钱?回头再说。兰花背着篓子走了。一双双冷峻的目光射向兰花的背影,长队里有人骂,要点破菜还分亲的后的,这叫他妈的什么事儿?赵大新呛话,愿意要你就要,不愿意要你走,谁又没拦着你!车把式老六赶忙劝和,得了,得了,都少说两句,甭管先后,都有份儿,都有份儿。那个骂街的社员拎起篓子就走,车把式老六赶紧放下手里的称去拉那个社员,别走别走,都是老街坊,为买点菜闹生分了不好,别走别走。那个社员到底是走了。过了一会儿,他带来兄弟姐妹,还有他的老爹老妈六七口子又来了,冲着大车上面的赵大新吼叫,破口大骂。你下来!你下来!是小子你下来!大有要灭赵大新之势。赵大新脸色铁青,对吼叫者怒目而视。吼叫者连蹦带跳,脸红脖子粗,青筋暴起,声嘶力竭。买菜的长队一阵风似的围过来,把大车围个水泄不通。一副副琢磨不透的眼神儿也不知道代表着什么心思,看看大车上的赵大新,又看看大车旁边的吼叫者,希望事情闹大把赵大新打一顿还是盼着事态赶快平息下来?算了吧,算了吧,都少说两句。也有人劝和。过了一会儿,赵家也得到报信儿,赵大新的兄弟,老爹老妈也气冲冲地来了。隔着劝说的人,两边对骂,铺天盖地,不可开交,吃官饭放私骆驼,赚昧心钱。这样的话都骂出来了。一场群殴酝酿在即。驾辕的大青骡子也被振奋起来,吭!吭!吭!不住地打响鼻儿造势,唯恐不能爆发。正在不可收拾的时候,像一缕轻风,何桂花悄然出现了。上身蓝布大襟袄,下身青布甩裆裤,裤腿扎着青布腿带子,道貌岸然。不知道是谁给她送的信儿。神情淡定,和风细雨,她对双方的老两口子说,哥,嫂,算了吧!都给我点面子。大伙儿都知道赵大新给她过继,还能再说什么?烈属身份,就是与众不同,受人尊重;并且她平日一直与人和善,谁能不顾及她点面子?!于是,她一语未了,双方休战,老的少的谁都不再吭声。大伙儿重新排队,车把式老六接着要菜。几百斤菜一份一份的要,一份一份的收钱。等菜卖完了,已经是太阳当头照,阳光灿烂的时候了。二人紧贴着大车,遮遮掩掩地把钱分了。分得二三十块钱,像是发了一笔小财。老六的脸长得有点宽,下巴犁尖似的扎下去。瞳孔金黄,面色乳白,隐约见得到弯弯曲曲比头发丝还要细的血丝。有点俄罗斯人。不慌不忙的微笑像是蒙上一层纱,被淡化了,但还是看得出来。把钱捋开,码好,又数,然后打个对折,撩起衣服的下摆,露出连在腰带上的皮夹子,放珍珠似的放了进去,再按上扣儿。赵大新却是没有兴致,把钱攥成一团儿,塞进裤兜儿放了。橄榄型的脸还在铁青。眼神迷乱。心里五味杂陈。赚到外快却没有赚到外快的快乐,倒是挠心。造成严重的不良影响,本来一个很体面的自己,却被自己撕破面皮,让人见笑。都怪自己不冷静。事态如果没有被控制下来,其后果……。这菜还不如不捡。新衣服濺上了屎星子,腌臜到了心上。一人一副心情,一个欢喜,一个忧。队长杨长生来了,来得很宛然,像从地里钻出来似的,一下子就站到了跟前。两人都有一点心惊,身体打了个激灵。刚才分钱会不会被他看到?!赵大新的眼睛异样地盯在他的脸上。他反问,为什么这么看着我?还没等杨长生把话说完,车把式老六就对杨长生说,长生,这儿还给你留了半麻袋圆白菜,一会儿你把它弄走。一边说着,一边掀开大车上面的旧棉大衣。大衣下面满满的两麻袋。这是他和赵大新留下自己吃的。一只麻袋倒一半儿在车上,剩下一半儿连麻袋一起给了杨长生。杨长生随口问,多少钱?老六说,不要钱,你弄回去吃去吧。杨长生愣了一下神,皮笑肉不笑,其实他心里什么都清楚。他对老六说,刚才干架了,以后别往回捎菜了。李家上我家闹去了。他又对赵大新说,一会儿吃了饭,你去小队会计室等着,大队会计去帮助重新建账。赵大新沉闷地点迠头,赵大新——,赵大新——。三人正要走时,一个清亮甜脆的喊声从远处随风飘来,大队团支部书记刘玉莲抄近道儿向大车场款款而至。又有什么臭事儿?赵大新冲着飘过来的声音一瞥,紧接着十分反感地把眼神儿拽了回来。他心里还在烦。刚才的阴影不会像阳光下的雪水迅速消融,怎么也要滴水穿石一般持续一段时间,折磨他。杨长生挎着半麻袋元白菜赶快的走了。车把式老六对面前的刘玉莲说,玉莲,把车上的元白菜弄回去。神情有点无奈。刘玉莲是老六的亲侄女。不要。不要。像杨长生一样挎在肩上,大街上一走,多么不雅。一个女孩儿家。赵大新也不愿意她要。如果要,只能从自己这一麻袋里分些给她。去大队开团支部会。刘玉莲上身向左倾,臀部朝右拽,摆着一种舞蹈的身段,说话的声音像熟透了的杏一样甜美。一双丹凤眼,两道吊梢眉,无不充满风情万种。赵大新充满睥睨神气的眼睛落在近前那张鸭蛋圆脸上。像看到一个异物,对她有陌生感。当初,村支书李永树启用他的时候,给他摆出了两个职务,一个是大队团支部书记,一个是大队民兵营长,让他选择其中一个职务。他选择了大队团支部书记。当了大队团支部书记后,就要准备入党,入了党以后,就有可能成为党支部书记的接班人。这是中国共产党干部的一种仕途路线图。谁承想,没过几天,党支部书记李永树通知他,让他当大队民兵营长,而刘玉莲却做了团支部书记。后来他又听说,是刘家给李永树送了两瓶“二锅头”,就把团支部书记职务给搞定。在心里,他反复地发问,她有什么工作能力?!赵大新除了是民兵营长,还是团支部委员。今晚团支部组织活动。受党支部的委托,要召开一个欢送会,欢送应征入伍的青年。刘玉莲要赵大新参加团支委会,商量欢送会的事情。赵大新不冷不热地对刘玉莲说,去不了。刚跟大车回来,还没有吃早饭;再说,生产队还有事情等着我呢!刘玉莲忙陪着笑脸说,老赵同志,我知道你很辛苦,能者多劳。今天晚上这个欢送会还要由你来主持。咱们开个短会,用不多大一会儿的功夫。她极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亲昵,里面还充满着浓浓的央求的成份。她知道自己妩媚。工作中,她常常利用自己的优势来排除难点。赵大新显得很无奈,说,那好吧,我也不用回家了,为我家节约几两粮食。他必须这么答应,不能再推却,并且还要表现得积极。又说是让自己来主持。自己已经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对工作要积极点,为入党创造条件。他知道,入党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老六在一旁插话,去吧,开不了多大一会儿。整整一个上午,赵大新都很忙。先是参加团支委会,会上商定,今晚的欢送大会由他组织主持召开。他想,大会要开得热烈欢快,欢送的气氛要强烈,要震撼。欢送会上还应该有文艺节目。团支委会结束后,他又到小队会计室参加重新建账。等把这些事情做完,他才回到家里吃饭,这时已经是中午了。他利用下午足足睡了半天觉,养精蓄锐。然后,晚上好去组织欢送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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