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那是昨天后半晌,田秀淑从地上摸一个小板凳拿着出了屋子,到离大门口不远的山墙跟前坐了下来。眯成一条线的眼睛偶有晶莹剔透的泪珠渗出,一抹青光般的泪水湿颊掩面。她手里一帕蓝色方格的手绢时而在粉红色面颊上搌,时而在樱桃色嘴角上搌。轻漫柔美地拭着清凉的泪水。麻脸女人手里攥着一条洋面口袋从屋里出来,她又要去找队长讨论粮食。她是很注意自己的形象。虽然蓝布大襟儿褂子很旧,但是却是抻得平平整整的。头发也是重新梳理过。用水抹过头发,头顶湿润闪亮。清水替代梳头油。脑后的发髻又圆又鼓。她停在田秀淑跟前,气气囔囊说,在这儿躲心静来了?!田秀淑也不甘示弱,少挖苦我!婆媳俩第一次斗气。因为不值当的一点事情。就是因为田秀淑轧完棒子糁儿后,没有用罗面的罗罗出棒子面。麻脸女人生气。她对田秀淑说,我对你说过多少遍?!轧完棒子糁儿,一定要罗出点棒子面。蒸个窝头,贴个棒子面饼子什么的,贴补老爷们点儿。老爷们天天出去干活儿,一天三顿都吃粥盯不下来。老娘们在家里不干活,一天喝三顿粥行。你怎么就记不住我的话呢?这田秀淑心情不好,觉着婆婆的话不受听,于是张嘴就顶了婆婆一句,我就没有记住,你怎么着吧?田秀淑说完就回了小南屋。饭不吃,屋里的杂活也不干。在小南屋,往炕上一躺,死活不出小南屋了。田秀淑仰面躺在小炕上。伸胳膊拉腿,看上去像一个“大”字,散乱的头发横在头顶,却又像一个无奈的“无”字。从早上躺到中午不起炕;一直不出小南屋。用无声的行为表达着自己的痛苦。她知道她的心像她的身体一样也坠落在黑暗里。初嫁时,对婚后生活的憧憬和向往,让她激动不已,兴奋不已,心里像养着一只欢快的小鸟在跳跃。虽然眼睛看不见明亮的世界,儿时金灿灿的太阳依然悬挂在心上,照亮着胸膛,依然感受得到世界的畅亮。白天,在屋里和婆婆一起有说有笑地做家务;晚上,和一个不知道是丑还是帅的男人睡在一个屋子里;以后生孩子,哄孩子……,过一个普普通通女人的生活。然而,转眼间结婚已经五六个月了。随着日子一页一页的翻篇,让她对有着神秘色彩的婚姻生活的憧憬和向往失望了。像猫叼了一只干尿泡,她有一种被欺骗了的感觉。结婚和没结婚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不过就是换了一个地方吃饭,换了一个地方睡觉而已。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夜里睡觉的时候,自己身边多了一个木头桩子似的不做为不履行义务的男人。她也曾幻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睡在一个炕上应该有点什么事情?(她实在想不出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最起码两个人应该说说话。点灯说话儿,吹灯就伴儿。她想和杨结实说一句痛快话都不可能。她最近才知道,每天晚上婆婆把杨结实送到小南屋后,还要从外面把门给锁上,防止他夜里跑出去。想起这件事儿她就感到特别难堪。天天夜里,自己跟蹲大狱有什么区?!她越想心里就越不是滋味,她的眼睛浸满了泪水,泪水浸泡着她的那颗热辣辣的心。她有些绝望了。日子一天挨一天的过,幻想美满的婚后生活依然是幻想。门吱扭响了,接着是笨重的脚步的声。她知道是杨结实进来了。杨结实站在炕边对她说,起来,吃饭去。不吃饭就饿死你。滚蛋!她骂他。门吱扭又响一遍,笨重的脚步的声渐渐远去。她知道杨结实走了。日子很平淡,很乏味,像白开水一样。诱导不出她热爱婚后生活的兴致。所以她想去娘家。那些难以启齿的事情越是让她难堪,越是让她痛苦,她就越要去想,像赶不走的苍蝇,赶不走的蚊子。无奈之后,她在不断地宽慰自己,劝自己不要想这个想那个的。可是不行,控制不住,不想不行,事情已然是到了干柴烈火的地步,身体已然有想男人的那个强烈要求。自己要一个孩子的想法总是没有什么不对的吧?她想去住娘家,婆婆不让去。胳膊拧不过大腿,她就住不成家,结了婚的女人对她说,结婚跟不结婚就是不一样,话语里充满幸福和自豪,却又不排除是一种带有讥讽的挑逗。田秀淑显得有些茫然,自己根本就没有体会出来有什么不一样,那话让她刀扎一般地痛心。她心里说,在家的时候不也天天就是这么过吗?要说有不一样的地方也有,天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身边多了一根带气儿的木头桩子。呼―,呼―,打鼾跟他爹一样,鼾声如雷。能够听到这鼾声,都还要感谢他妈,——婆婆。这是婆婆对自己的恩赐。门吱扭响了,轻快的脚步声响在她的耳边。她知道是小叔子杨义城进屋来了。杨义城拉一下她的手,姐,妈叫你吃饭去,起来吃饭去!我不饿,不吃了。麻脸女人本想借着罗棒子面的事情抖一抖当婆婆的威风,要拿服住这个儿媳妇,以后好使唤,谁承想这下子却是捅了蚂蜂窝。面对两天两宿不吃、不喝、不出屋的田秀淑,她可是认忪了,服了软了。让两个儿子去央给她,央给不好。于是自己亲自出马。丫头,起来吃点饭去,别饿坏了。你爷们央给你了,你叔子也央给你了,我的姑奶奶,莫不成还等着你老公公也来央给你么?其实,婆媳俩心里都明镜似的,真正引发婆媳俩斗气的原因不是因为罗不罗棒子面,而是另有隐情。田秀淑想去住娘家,想娘家的爹妈了,想哥哥嫂嫂了,想小侄子了。田秀淑要住娘家真正原因是路人皆知的。麻脸女人不让她住娘家,就是怕花钱,破费,哪儿有钱住娘家?整整躺了两天两夜,田秀淑才从小南屋里出来。麻脸女人被儿媳妇顶撞一回,也没敢再发作,领教了儿媳妇的真性,知道儿媳妇不是个善茬子,只得忍气吞声地作罢。天气一天天地热起来。今年好像比往年热的早,热得凶。入夏才没有几天来,天气就像蒸笼似的闷热。特别是一到下午,把人热的像是扣在了笼屜里。上点年纪的人都说天气憋着大雨哪。下场大雨天气就不会这么热了,就凉快了。这也许是人们对消暑的一种渴望。和往日一样,屋里只她们婆媳二人。但是屋里却格外地安静,静若无人,悄无声息。犹如空旷的山野。麻脸女人裸露着上身,两只干瘪的Ru房像掏空了的米袋子吊在胸前。她坐在八仙桌子旁边,手里有气无力地摇着一把分了叉的破蒲扇。一双饱含愁绪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穿过敝开着门口朝院子望去,呆呆地出神。过了一会儿,她嘴里连连地叨唠,这天气是要怎么着啊?这天气是要怎么着啊?真打算把谁热死不成?又过了一会儿,她的两只眼睛慢慢地移到了田秀淑身上。田秀淑侧身坐在炕沿上,挨着大窗户的那一头儿。她上下打量着她。她的两片干燥苍老的嘴唇连着嚅动了几下,像是要对田秀淑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来。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也许是难以启齿的原故。她收回了眼神,从小坐柜上站起来,走到炕的另一头儿,从炕上拉过来她的蓝布大襟袄披到身上,摇着那把破蒲扇朝屋外走。她边走边对田秀淑说,你看家,我出去串会儿门子。麻脸女人出去串门子去了。麻脸女人走了有二十多分钟的样子,屋里也来了一个串门子的女人。你猜她是谁?是案板。案板进门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怎么就一个人在家?我婶子呢?田秀淑闻声,缓慢地从炕沿是立起,回答案板说,我妈才出去,说是串门子去了。接着,她反问道,嫂子,你有事吗?案板说,没有事儿。房子盖完了,闲下来了,就想出来散散心。她在坐柜上坐下来。田秀淑随声附和道,可不是,一天从早到晚,一个人呆在屋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快把人憋闷死了。案板问,住家去着吗?田秀淑回答,没有。老太太不让去,怕花钱。案板扶田秀淑重新在炕沿是坐下来,自己再回到小坐柜坐下。案板像有所发现地似的对田秀淑说,秀淑,你的两个奶子不见大呀?她的眼睛盯着田秀淑未见丰满的胸部。田秀淑情不自禁地用手摸摸自己平平的胸部,不解地反问道,为什么要大?!案板又问,秀淑,你有了吗?田秀淑一时间没有明白案板问的是什么,我有什么?案板说,我是问你有孩子了吗?田秀淑明白了。你有了吗?……还不好意思啦?……没有哪吧。田秀淑终于说,怎么能有啊?!话语里流露出一种强烈渴望怀孕的愿望,却又得不到满足的那么一种痛苦。哎—!案板短叹一声,说道,遇见我这么一个不通人性的傻兄弟也真是没有办法,什么都不懂,一根倔木头杠子。别人跟他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他还就怵我婶子。我婶子对他连哄带吓唬,说话还能听点儿,田秀淑忿忿地插了一句,整个是一头牲口。案板又说,你遇见这么个人哪,想要孩子,你就得主动点儿,开始时,你得告诉他,跟他说明白了,你得支使他,你教给他,等他尝到了甜头儿,以后就好办了。田秀淑一声不吭地听着,琢磨着。她在用尽心思地感悟,但是仍然有些似懂非懂。案板点到为止,决不多言。孰不知,这案板是受了麻脸女人之托,登上门来给她上课,教给她怎么和杨结实干那个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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